清明后晚上12点多这天,一个朋友给我发了条信息:人生是为什么而活呢?
我不假思索就把当晚的星空发给了她:就为能在这样的夜晚看星空而活吧。
那张照片里,是我在云南腾冲和顺古镇的一间客栈楼顶,拍到的晴朗夜空,有弯的月牙,有猎户座星云,有通向缅甸的在这滇西小镇夜晚中的唯一一条亮灯的公路,还有高耸的向无边无际遁去的深蓝夜空。
我是偶然来到这里的,换做一周前我肯定也想象不到能看到这样的夜空,但是居然让我见到了,这么美好的东西存在的时候被我撞见了,我觉得就为这一晚上而活也不错。
所以,写写我在腾冲这一周的境遇似乎是必然的,一来我可以随时提醒自己要记得那天的夜空,二来有很多像我一样偶尔迷茫的人,可能会因此有一些不一样的想法。
我在4月4日晚上一个人飞到了腾冲,4月4日中午订的机票和客栈。决定订票的契机很随意,是《我的团长我的团》正好播出十年了,这部讲中国远征军在滇西抗战历史的剧,当年甫播出时我就是追剧狂粉,十年后看了《人物》写的《不该忘的和不敢忘的》一文,提醒我再刷这剧了。我以为N刷的时候只会粗略看看,但是一看就再度一发不可收拾,它讲的是国家兴亡又不只是国家兴亡,是人性又不只是人性,是为了不忘却记忆又不只是为了不忘却记忆。它的题眼正是像很多文章已经写过的那样: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它该是什么样子呢。
于是,我兴冲冲就朝那奔去了。
一寸山河一寸血
写我在腾冲去过的地方前,需要稍微赘述一下那里的那段历史。在那边的时候有人好奇问,你个小姑娘也对这些感兴趣。我想说,面对历史和真实,应该不分小姑娘或者小伙子吧。
年,日军侵犯滇西边境,怒江以西的大片国土沦陷——包括我当时住着的和顺古镇、爬过的来凤山,还有星空里那条亮灯的滇缅公路——作为当时中国抗战后方的唯一国际通道,被彻底截断。日军在怒江以西的领土一占就占了两年,和顺乡民被拉上山修建防御工事、变成无人乡,高黎贡山支脉被日军挖空成了无数战壕、碉堡、坑道构建的巨大堡垒,易守难攻。为了收复滇西失土,中国远征军发起了反攻,远征军以6个师的兵力强渡怒江、仰攻高黎贡山......
这场大仗是个胜仗,但是是血战,是惨胜,以松山战役为例,敌我伤亡比是1:6。整个缅北滇西战役,中国军人伤亡6.7万人,日军伤亡2.5万。
这种惨烈,从年知识青年从军的口号“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中,也可见一斑。
这场战役是缅北滇西反攻战役,是抗战期间正面战场唯一获得彻底胜利的大规模进攻作战,被称为“东方诺曼底之战”。它是在半个中国都沦丧后,难得的一丝曙光。没有它的胜利,就没有今天能坐在此地的你我。
清明第三天,我在和顺镇的张氏宗祠门口,碰见张家后代祭祖,他们在祠堂的四合院里摆了流水席,大人小孩来回走着、吃着。我转了一圈,他们甚至热情地问我要不要吃一口,我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正走到门口,碰到一个在拍照的中年人,他也是张氏后代,刚吃完饭在纳凉。
这位张大叔跟我讲了祠堂的历史和远处山上的历史。我没想到,运气这么好的,能从他人的口中直接听到只能在书本和电视上听到的故事。
他说,张氏宗祠当年曾经是滇西抗战中国军一个师部指挥所,因为他们家族有一位先辈由于在日本学医,在那时候被日军要求去做军医,于是他一边为日军做军医、一边为远征军师部提供日军的情报,又因为这层关系,提出把指挥部设在自家。这位先辈的名字,也在国殇墓园的墓碑上刻着。具体叫什么,他说了,我却实在想不起来了。但是我记得,宗祠进门的白墙上,有这样一副联:“力行忠孝事,多读圣贤书。”
他说,那时候我们人多,敌人少,我们还有美国人支援的武器,为什么我们赢了却赢得那么惨烈,因为我们那时候的单兵作战素质弱于敌人。张大叔说,当时我们有个师长已经带兵将日军围在城里一小撮,就剩最后一点敌人了。他想爬上一架梯子透过房墙去看日本人的布防,但是由于给他架梯子的士兵没把梯子架好,让它在房顶露出了两个角,这一点就被日本人发现了。那时候日军已是强弩之末,已经快被全部歼灭,但仍然在那一瞬间远程打中了这位师长。他因此殉国。
一个真实事件,也许是敌我伤亡比之所以巨大的小小缩影。我在那短暂的对话中,觉得自己离历史越发近了。
这个宗祠,在《团长》剧中也是一个取景地:迷龙想要翻墙从这里离开的时候,撞见了迎面坐车而来的团长,就是在这个宗祠的门口。那几棵古树的样子,我见着实在熟悉。
于是我也听见了,宗祠里当年的电报不停作响的声音,看见了架在屋顶的一架机枪,看见了打在宗祠墙上的弹坑。
张氏指着远处的山说,远处的来凤山,就是当年从东岸要打过来收复失地的必经之路,山上很多当年的弹坑、战壕,建议我对这段历史感兴趣的话,要去看看。
我点点头。
上敬战死的英灵
我真的去爬了来凤山。爬之前并没意料到,整条上山的路,只有我一人。
这里属于高黎贡山的分支,因高海拔、强光照、充足的降雨和较大的昼夜温差,这里形成了季风常绿阔叶林和热带山地雨林交相呼应的神奇场面,又因为整座山实际是两个火山口合成的盾状火山锥,一路上的石阶,都是用有气孔的火山石铺设而成,走在上面的感觉并不那么硬,而是像走在木头上。
我穿梭在巨大的高耸的松杉古树间,回荡着的声音只有我的脚步声,和忽近忽远的鸟鸣声,我能识别其中的“布谷布谷”的声音——据说当年的日军会冒充布谷鸟的叫声,诱骗远征军上当,然后杀将出来。
从山脚下一个登山口上去,爬了没几步,我就看见了很多坟墓。
那些是收复腾冲一役中在此殉国的烈士墓,每几步就有一座,数不清有多少。正值清明,有一些坟墓前摆了鲜花。据说这个战场当年伤亡了一千多名我军将士,全歼一千多名日寇。
“我欠南天门上一千座坟。”
“我看见很多死人。”
我想起剧中的团长这样说。
如今和清凉的风穿着郁郁葱葱的树木而过,而那时候这里是一片焦土。
从山下到山顶,几公里路,我一个人也没见着。我看着参天古树,和昨夜这里才下过大雨的火山岩路面,想着我要是因为路滑摔一跤,怕是也没人发现。
到了山顶才有几个游人,但四周仍是安静的,除了鸟叫。我看见了当年的美军飞机留下的炸弹坑、像管道一样幽深的交通壕、战壕、地堡、兵舍、射击掩体,部分是日本人修的,部分是远征军修的,它们都披着散落的树叶,但仍清晰可见。
绕着山头走了走,我忍不住跳到一个射击掩体的坑道里,踩着略微松软的泥土和树叶混合的地面,那坑道挺高的,我只要猫下腰,就能完全藏起来。
这里没有焦土的气味,没有成堆的尸体,只有原始森林的树木香、湿润的空气和层叠的鸟鸣。
如果上面不立着牌子或者没有人言说,也许没人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心中达不到壮怀激烈,也并不害怕,在那样的曾经有过这个民族最伤痛的回忆的真实现场,我什么都想了,但也什么都没想。
不可磨灭的真实笼罩着我,正如我对真实不可磨灭的敬畏。
龙文章举着大碗酒对乡民说:“上敬战死的英灵,下敬涂炭的生灵,中间的,敬这人世间的良心。”
虞啸卿绷着身子说:“仗打成这样,中国军人再无无辜之人。我们都该死,欠太多了。”
但是有那么一批人打下来了,他们的后代成为了我们。
他们曾经失去的,我们找回来了吗?他们挣下来的,我们揣好了吗?
在六百年和顺镇穿越时空
我在和顺镇上住了一个星期,到后来已经到了不需要用导航的程度。我知道走过了菜市场就能看到挂着灯笼的茶楼,对面的小巷就是我住着的客栈。
打第一天晚上走在这座极边古镇的青石板路上,我就发现它跟电视剧里的一模一样,然后以为自己身处禅达——剧中虚构的炮灰团生活的地方。我不大愿意写这座古镇,因为它现在并不算太商业化,但是如果宣传多了,走向商业化的不归路,那它就必然少了已经有的样子。
随意走两步就是历史,没有太多的游客,大清早上可以安安静静在路边吃一碗饵丝和稀豆粉粑粑。
在牌坊门口的桥边碰到写生的中学生们,画得极为细致认真,一询问,学生说是从湖南过来的。
一个人就可以承包下一间咖啡馆,就着云南小粒圆豆现磨的咖啡看窗外的夕阳。
那黄昏的景致不亚于我在国外看到的被旅游杂志称为“绝景”的地方。
吃个饭,就不小心拐进了一个上百年的老宅,雕花的窗门告诉你这家曾经是个大户人家。
走几步,步入中西合璧的和顺图书馆,跨过几道门槛,馆舍主楼和藏书楼别致到我难以描述。我被一只小狗跟在后边,然后一道闯入一片绿色的花园。花园的盆景长得太高挡住了路。
我环顾四周的花香绿意,不得不想到孟烦了在他父亲院子里的低吟:
“桃花飞绿水,一庭芳草围新绿,有情芍药含春泪,野竹上表霄,十亩藤花落古香,无力蔷薇卧晓枝,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
(我的实景拍摄和孟烦了旁白的私心混剪)
这么一想,这还真像一座避世小院,任外面几多风雨。就像这么多年过去,胡适给“和顺图书馆”牌匾题的字还在,这么多年过去,和顺镇每隔一段就有的洗衣亭还有现代妇女在洗菜浣衣。
粉墙黛瓦、水田野鸭,小桥流水不是江南,亭台楼榭却这么多年了。
我羡慕这里可以如此悠扬不商业。
避雨的时候,停留在寸氏宗祠,低头准备发朋友圈,听到旁边几位老人闲聊。他们的方言我只能听懂一半,应该都是清明来祭祖,聊着聊着却讲了些让我忍不住放下手机侧耳倾听的内容。
“那时候打仗,死了好多人啊。”
“那手榴弹就在我旁边爆炸了,我的排长,就在我旁边......”
“我就这样端着枪,然后呀,那子弹就从旁边飞过去。”
看见我盯着他们看,老人朝我笑笑:“你这小姑娘,肯定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吧。”
他们说自己是40年代生人,参加的是中国对越自卫反击战。
雨停了他们就走了,我因为不能完全听懂他们讲的故事,还在原地可惜着。
几位生长于腾冲、打完仗还生活在腾冲的老兵,的确是可以在这下着雨的日子,在自家祖辈的祠堂聊聊往事啊。
在远方接近日常
雨是突如其来地来的,也突如其来地走,就像孤身一人的我在这里,以为会和来的时候一样孤独,但在这儿的几天却和不少人攀谈了,稍微能接近了一下别人的人生。
我走后两天,客栈老板在朋友圈发了一段他给我拍的视频,视频里我一边翻动烧烤架上的锡纸金针菇,一边对镜头念柳永的词:“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谁人说......”
单看这段,会让人以为我是个过于装逼的文艺疯子(虽然有时候确实如此),但它的来龙去脉是:客栈老板告诉我,他做客栈最不开心的一点,就是和客人刚熟起来,成为了朋友,客人却又走了。他说想把这种意境发到朋友圈,不知道配什么文案。我说:
“你就配那个,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这话被客栈老板的朋友,刚从丽江搬到腾冲的另一个客栈老板打断了,他说:“还不如,杨柳岸晓风残月。”
好吧,在那天雨过天晴以后,我一个人跑到客栈顶楼大呼小叫地看万丈晴空与风雨欲来同在一片景致中,看十里红霞倾泻在远处深灰的火山锥上,看浅蓝天色下的黛色墙头层叠如画,拍了好多张照片并试图把相机摆在屋顶瓦片上延时自拍的时候,客栈老板和他的朋友们都淡定地蹲在一楼屋檐下喝茶。我方才明白:
他们的日常,就是很多像我一样的人的远方。
早上吃煮好的小土豆、鸡蛋和稀饭,中午在30米开外的菜街买好菜,炒点折耳根、白菜猪肉什么的,下午来回喝熟普洱、生普洱和古树红茶,晚上继续炒些家常菜,继续围桌喝茶,一道一道直到半夜......这样循环来去,偶尔抬眼看看天空,噢,又是个好天啊,如此日常。
他们拥有这片天空,我没有。所以我何苦还教育他们独上高楼、跟他们聊晓风残月呢,明明他们什么都有。
客栈老板是个热心人,我去泡温泉回客栈路上下起雨,他打“下雨了,要不要我骑电瓶车去接你”。我口头上说谢谢不用,心头却一热——这年头还有几个人会在下雨的时候担心你淋雨啊。
“下雨了,我去接你。”你不会对一个陌生人说这话,更不会对同事说这话,估计跟很好的朋友也不会,大多数时候,我们有共享雨伞、网约车,这些无处不在的便利都能让我们在下雨的时候,一个人就能利索地回家了。
这些无处不在的便利,太便利了,以至于我们活着活着就少了些什么。
其实真正的客栈老板应该是他老婆,一个也很热心的姑娘。第一天见面,他们骗我说他们是失散多年的姐弟,我差一点要对这离奇故事做一番访谈,然后过了三天他们才承认,其实两人就是夫妻。
他们相遇的故事很卡萨布兰卡,就是有一天,他走进了她的店(卖游戏机的店),然后和她聊了很久。然后他每天都去找她聊天,每天都聊天,后来就在一块了。后来,因为他来云南开客栈,她就一起跟过来了。
“你那时候为什么喜欢跟她聊天啊?”我问。
“就是觉得和她聊得来呗。”客栈老板的眼睛闪着光。
我运气不错,客栈老板的朋友和他老婆的朋友,另外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也整天在店里待着,我不外出或者不泡温泉的时候,就在店里和他们一同吃饭、喝茶聊天。
他们“骗”了我不止一次。有天我说好要回客栈吃晚饭,但是走到古镇门口转念决定去看看野鸭湖。野鸭湖就在古镇边上,天水一色,层林尽染,风光极美,那是高原上的天配上像江南一样的水,背景映着竹林和松林混搭出的绝美之景,哪儿都复制不了。
我看着看着就忘记了时间,恰逢手机没电了,溜达回客栈,发现已经7点了。
“你去哪儿了,打了你电话都没人接。”客栈老板说,“我们饭都吃完了。”
我连声抱歉,说看野鸭湖忘记了时间。
“你们都吃过了啊。那我出去随便吃点儿吧。”我说。
我正打算转身外出吃晚饭,却被客栈老板朋友的母亲拦下,她指了指备好的菜,咧嘴笑:“他们骗你呢,还没开火呢。”
噢,原来大家在等我吃饭,菜都洗净切好,就是还没开火。我又被感动了一次,面上还是笑嘻嘻的。
大家不仅等着我吃晚饭,还在下午把烧烤的炭火、盆子、烤架、烤串都准备好了,准备吃完饭一起在屋顶烧烤。
说烧烤,其实不过是那天中午开的一个玩笑,但是玩笑话成真了。
那烧烤不同于平日,是就着腾冲清朗的夜空吃的,烤东西的烟雾再大也有通往缅甸公路的路灯照亮,客栈挂着的小夜灯很有气氛,应和着猎户座星云和弯弯弦月。
看那星空我就想起孟烦了的台词:“小太爷夜观天象,看见紫微星微微发亮,好安宁啊。”
我在吃烧烤的时候做了回DJ,忍不住放了《我的团长我的团》的bgm,格外贴切却又格外出戏,客栈老板是个好脾气没说啥,他那个“晓风残月”朋友忍不住了,拿着他的手机直接切了歌。
“你那放的都是啥玩意儿。”他的手机响起一波悠扬的曲子,旁边他养的黑色拉布拉多来回踱步着,等着嚼我们吃剩的鸡骨头。
那天晚上,大家聊了很多有意思和没逻辑的事儿,很多都记不清了。最有意思的是其中一位朋友,说自己和老婆认识的契机是打错了电话号码,然后两个人居然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