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唯一之词到任意一词(上篇)
从唯一之词到任意一词(下篇)
——欧阳江河与新诗的词语问题
敬文东
咏物诗
据欧阳江河说,在印度参观泰姬陵时,他被风景的壮丽、建筑的雄奇所震慑,尤其是被悠久、奇异的历史人文地理所冲击,无端端想起了泰戈尔的著名诗句“宝石是时间的串珠之泪”,而非谭嗣同著名的土特产“无端歌哭因长夜”(谭嗣同:《除夕感怀》),禁不住痛哭一场,乃有长诗《泰姬陵之泪》问世[①]。这既体现出欧阳江河“直接从书本活学和概括”以抽取词汇的非凡才能[②],也让他宠爱有加的《泰姬陵之泪》,赢得了类似于词源学意义上的显耀出处。对于欧阳江河这类公开宣称“最终的葬身之地是书卷”的读书人(欧阳江河:《公开的独白》,年),自称“老来我阅读,披着火焰或饥饿”的诗歌写作者(欧阳江河:《最后的幻想·书卷》,年),词源学意义上的出处显得更为紧要。《泰姬陵之泪》完成数年后[③],欧阳江河无意中道出了其间的秘密,算得上对这个紧要出处迟到而隐秘的回应:“我是把眼泪作为一种物质形态入诗的。”[④]这种追忆性、辩白性很强的道说,在得到严加审视后,满可以被认作暗合于T.S.艾略特(ThomasStearnsEliot)的一贯主张:所谓现代诗,就是给情感寻找一种“客观对应物”(objectivecorrelative),以便至少是在“逃避自我”的层面上,冷静地处理情感[⑤]。艾略特看似玄虚甚至不无机械的主张,大体上可以被视为心脑混用并且以脑驭心——亦即新诗主脑论——的另一种表述,但它也是对心努力为脑“放屁添风”的优雅化,至少是洗尽了后者随身携带的甲烷气味。但有心人很快就会发现:“物质形态”的眼泪大有超越,甚或凌驾于客观对应物之上的架势。在长诗《泰姬陵之泪》中,眼泪不是要被动化地成为某个、某种特定情感的外化形式,而是要以半个主体性的身位,主动成为被冷静刻画的对象;不是眼泪为《泰姬陵之泪》而生,恰好相反,是《泰姬陵之泪》有必要为眼泪而设。这就是“眼泪作为一种物质形态入诗”的真实含义;接下来将会看到,起码也是它最基本、最具有欧阳江河个人烙印的那种含义。
钟鸣对欧阳江河的痛哭持怀疑态度[⑥],因为唯脑论的被掌控者居然也会哭,听上去是一件古怪的事情。但欧阳江河有可能真的为泰姬陵抛洒过泪水。此处不妨先听听他现场感很强的自述:泰姬陵给予的“那种震撼是从眼睛来到头脑和内心。坐车返程时,我一言不发。泰姬陵的气场太大了,我一时无法跳出来。回到住宿的地方,我就开始写诗,并不成熟的句子,比较零散。后来大家叫吃饭,我旁边坐着西川、格非,有人开我玩笑,说我怎么不说话。我说了几句,突然间就泪流满面,那眼泪像泉涌一样止不住,而且毫无来由。最早发现我哭的是西川,他很喜欢印度,所以他也很感动。我觉得这是幸福的眼泪,因为幸福和热爱。这是我唯一一次没有现实的具体原由而流泪。”[⑦]在此,很有趣,并且特别值得注意的事情是:跟新诗史上所有多愁善感并倾向于主心的诗人一样,欧阳江河并非没有感动和被感动的能力,甚至令人吃惊地具有体察幸福和爱的本领,还不乏密集性的抒情冲动。这当然有可能是真实的。但对于欧阳江河,这种较为罕见的真实性仅限于现实生活。一旦面临诗歌写作或走入虚构世界,他立马就和他多愁善感的同行们区分开来,自动受制于,不,主动效忠于唯脑论,将泰姬陵有可能引发的抒情内质、感慨和唏嘘,给预先清除殆尽。所谓“物质形态”的眼泪,既得之于新诗唯脑论:因为唯脑论伙同词语的瞬间位移,迅速催生甚至催熟了“物质形态”的眼泪,使之不再发育和生长,以便专心致志地满足于它半个主体的身位。但它也支持了新诗唯脑论:因为“物质形态”的眼泪至少能够证明,唯脑论不仅拥有君临词语的威力,也有凌驾于事情之上的本领——它能把诸如痛哭这类颇为极端的事体,更多和更大程度地转换为词语,让其存乎于二维的纸面,或电脑屏幕。上述两项相加,更有能力坐实一个对欧阳江河来说十分简单的事实:“物质形态”的眼泪是一种跟心无关,仅仅跟词语和泪腺有染的液体,甚至谈不上粘稠和透明。按照欧阳江河一贯的构词法,“物质形态”的眼泪至少有一半更像“假”眼泪。欧阳江河很清楚:《泰姬陵之泪》只倾向于提取眼泪的物质性;眼泪自身的温度(所谓热泪)、眼泪表征的抒情性(所谓歌哭和悲叹)、眼泪对他人的柔情(所谓同情与悲悯)或对自身的感伤(所谓自恋或自哀)……统统消失殆尽。作为“物质形态”之眼泪的肱股之臣,《泰姬陵之泪》更接近于欧阳江河心目中的咏物诗。或许,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才是问题的“大是大非”[⑧]之所在。
新诗唯脑论堪称欧阳江河的独家发明;欧阳江河对之拥有永久性的专利权和荣誉权。虽然在《天鹅之死》中,唯脑论已初见端倪;但仍然需要等待两年后写成的《蛇》(年),唯脑论才更能展露出它清晰的面容[⑨]:
首尾之间,腰在延长。
所有的词语中,一个词在延长,
在耽误,引伸,蠕动。
……
天堂即悬挂,
腰的诱惑弱于水。
词根的蛇,众词之词,纸的挪动。
这决非通常意义上的咏物诗,因为《蛇》并未沿着一般咏物诗“先细描物状,进而,由物观我,再则人物交融”[⑩]的惯常线路,而是遵照新诗唯脑论,将“我”与所咏之物坚决、严格、不留“面情”地区分开来;与此同时,对词语展开细致入微的算计,并迅速将“蛇”给异常冷静的词语化。但这决非通常情况下,甚或通常意义上的词语化。“欧阳牌”词语化的处理方式大致上是这样的:在词语和真实之蛇居中的某个位置(不一定非得在正中,也不必一定是在黄金分割点上),安放诗中之蛇。或者,还可以这样来表述:诗中之蛇的左边,是货真价实的词语;它的右边,则是如假包换的蛇,而非蛇的区区意象。“欧阳牌”词语化的最终结果是:《蛇》将其所咏之物变作了词-蛇,就像《泰姬陵之泪》最终将所咏之物处理成词-泪,维护了“物质形态”之“泪”以半个主体的主动身位。词-蛇既不是单纯的词,也不可能是单纯的蛇。它实在称得上新诗史上闻所未闻、从来未得一见的东西:词语最终变成了物的一部分,物则最终成为词语的一部分。在这里,蛇的“首尾之间,腰在延长”,等价于“所有的词语中,一个词在延长,/在耽误,引伸,蠕动”。这种情形也可以被说成:蛇的“首尾之间,腰在延长”这件“事情”发生的时间,重叠于“所有的词语中,一个词在延长,/在耽误,引伸,蠕动”。否则,“词根的蛇,众词之词,纸的挪动”就会显得很突兀。有理由认为:和“词根”之“蛇”有关的这行诗,应该是对词与蛇同时延长,从而成为词-蛇这个重大诗学事件的上佳总结。否则,同时延长的蛇与词,也就同时失去了意义。更重要的是:它们同时丧失了落脚处,成为一种停于半路东张西望,因而无法得到完成的东西,更没有能力返回原处。它们像是进入了琥珀的状态,透明却死寂,死寂却透明。此间情形,可以在欧阳江河写于年的诗句中,得到更进一步的验证:
雪在深深落下。
雪落下因为达到了某个平面:不仅是纸上。
一些消除了见解的神秘读音萦绕不散,
词与事物的接触立即融化了。
(欧阳江河:《雪》第1节,年)
“纸”在此处代表的是词语,或者至少是词语的等价物;“不仅是纸上”暗示的,则是雪肯定在词语中(纸上),但又肯定不全在词语中(纸上):诗中的雪介乎于词与真实的雪之间,也就是“词与事物的接触立即融化了”所描述、或暗示、所影射的那种状况,如同柏桦所谓的“痛影射了一颗牙齿”(柏桦:《痛》),抽象中有具象,具象中有抽象。因此,“欧阳牌”词语化的结果,乃是词-物的诞生(词-蛇或词-泪只是对词-物的具体化,或代入式)。从巧合的角度观察,词-物很有可能在向卡尔维诺致敬。卡氏认为:“可以这么说,一件物品在故事中出现时,它就具备了一种特殊力量,变成了磁场的一个极或某个看不见的关系网中的一个眼。物品的象征意义有的明显有的隐含,但总会存在。因此可以说,任何一篇故事中任何一件物品都是具有魔力的东西。”[11]欧阳江河发明的词-物(不是词与物)意味着:词和物结成了一种类似于“互助组”的关系;词语不再是对物的简单反“映”,或浅层次的反“应”,而是彼此间的相互进入。如果没有词-物,对于操持新诗唯脑论的欧阳江河来说(而不是对其他任何诗人来说),就既不存在物,也不存在词。这实在是一个异常重大的诗学事件:欧阳江河从其诗歌写作的初始处,就有意识地改变了通常的词、物关系,甚至超越了米歇尔·福柯(MichelFoucault)对词与物所持的超凡脱俗之高见。这使得《蛇》、《雪》一类的咏物诗,完全不似新诗史上其他所有样态的咏物诗。后者是词语必须高度服务于物,亦即词为物设,而物为词役。导致这种根本性差异的,乃是立场迥然不同的词语观;站立在不同词语观背后的,则是新诗唯脑论与新诗主脑论甚至新诗主心论巨大而根本性的差异[12]。
但欧阳江河的真正贡献,或者说,他和新诗史上其他所有诗人的根本差别,刚好在于:依仗独一无二的词语观和新诗唯脑论,也仰仗由此派生出来的词语化(亦即词-物),欧阳江河仗势欺“己”,迫使自己迄今为止的几乎所有诗作,都得是欧阳江河意义上的咏物诗,词-物则是“欧阳牌”咏物诗最主要的标志。这意味着:决不走向托物言志的古典主义老路(比如陆游的《卜算子·咏梅》,以及毛泽东“反其意而用之”的同名小词),也必须远离主心论与主脑论支持的咏物样态,亦即现代性支持下的托物言志(比如闻一多的《红烛》,卞之琳的《圆宝盒》、《白螺壳》与《尺八》,曾卓的《悬崖边的树》、牛汉的《华南虎》,甚至里尔克的《豹》)。这是新诗唯脑论的内在逻辑催生的普遍后果:冷静地算计词语后,被算计的词语在面对所有的情、事、物、人时,都比新诗主脑论——就更不用说主心论——界定下的词语更具有攻击性,更富有侵略性;更强、更猛的侵略性和进攻性导致的,则是词语不仅要分析对象,不仅要进入对象,还要在进入对象后压根儿不准备撤出对象,大有一副“景不留客客自留”的殖民者架势。欧阳江河很清楚,词语之所以如此这般卖命地工作,为的是在处理、分析对象的过程中,不至于像托物言志的其他咏物诗那样,把对象给“虚化掉”,最后,只剩下一些“拟人化、情景化或者心灵化”之类“务虚”的东西[13]——词-物更具有“务实”的秉性,因为被“咏”之“物”始终拥有半个主体的身位。
当此之际,得之于革命话语的独断口吻和绝对化语气,有可能从正面激励、鼓励和奖励这种局面;绝对化语气和独断口吻起到了“加持”的作用,决非“放屁添风”一类小买卖可堪比拟;而如果使用得当,独断口吻和绝对化语气也能得到正面的应用,譬如配伍得当的砒霜可以成为救命的良药。因此,欧阳江河自有创作以来的几乎每一首诗作,都得处理广义的“物”,并将广义之“物”给词语化(亦即词-物)。这情形还可以说成:欧阳江河将所有可以和能够用于诗歌写作的素材,包括事、人、情——更不用说狭义的物——都必须处理成广义的“物”[14],比如“人民和领袖不过是些字眼”(欧阳江河:《肖斯塔柯维奇:等待枪杀》,年);再比如“我从词根直接走进落日”(欧阳江河:《最后的幻象·落日》,年)。欧阳江河从这个看似不可能存在的“自古华山一条路”,极好地抑制了汉语的肉体性,将新诗中自郭沫若以来的滥情主义之泥淖弃若敝屐,将贺敬之、郭小川一类迈着正步的虚假浪漫主义一扫而空,强化甚至是越过了由冯至、卞之琳、穆旦等人领衔的所谓深度抒情,直至为新诗赋予了迄今为止最锋利的解剖能力。欧阳江河及其咏物方式意味着:没有任何一种现代经验不是新诗可以处理的;没有任何一种广义之物不可以被新诗施之以“欧阳牌”词语化,进而得到深入骨髓的打整。有理由认为:欧阳江河就是新诗中“冷静”和“锋利”的代名词;他的形象,就是诗人相对于万物无所不能的硬汉子形象,不仅绝少脂肪,甚至无需仰赖过于发达的肱二头肌,或肱二头肌的过于发达。
但这里有一个无从解释的神秘性,必得事后才可以被指出、被确认:并非所有同时代的诗人都如欧阳江河那样,机缘巧合地认领了革命话语遗留的高音量、绝对化口吻,更没有像欧阳江河那样,巧合性地认领了为抒情性实施绝育手术的新诗唯脑论[15]:抒情也有专属于它自己的性器官[16]。之所以有这等结局出现,很可能跟欧阳江河的个人性情有关。但个人性情是无从解释的东西,只得归入神秘难解的领域[17]。因此,维特根斯坦(LudwigWittgenstein)才更愿意说:“神秘的不是世界是怎样的,而是它是这样的。”[18]或许,就是在“是这样的”这个神秘无解的层面上,与其说欧阳江河主动为汉语新诗做出了杰出贡献,不如说他在不乏绝对性的被动中,命中注定要为新诗做出杰出的贡献,以构建咏物诗为其主要方式;在冒险的层面上,甚至不妨说成唯一的方式。所谓“不乏绝对性的被动”,就是才华被迫加诸其身的意思(想想“黄袍加身”暗示的那种暧昧不清的被动性);而如此这般被强加的才华,则意味着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必须被善待,不得被欧阳江河随意暴殄天物[19]。
检视欧阳江河迄今为止的全部作品不难发现,他是新诗史上极为罕见的,从一开始就拥有特定的诗歌方法论,并一直坚持、坚定、坚决使用这种方法论的诗人。这既让他的作品彼此之间相互照应,构成了一个整一、自洽的系统;又让其作品随着写作时间的不断推移,反过来强化了诗歌方法论,从而加固甚至极端化了这个自洽、整一的系统[20]。欧阳江河的诗歌方法论的主要内容无非是:新诗唯脑论、新诗唯脑论对词语的直线原则和瞬间位移的操控,以及由此而来作为普遍后果的词语化(或曰词-物)。这是三十多年来欧阳江河秘而不宣,至今仍然功夫不辍的诗歌法器。别忘了,早在年,欧阳江河就是一个直接认词为诗的写作者;而新诗唯脑论尤其精于对词语的算计、考量、分拣和辨析。它的本意,是要词语主动放弃温度,放弃可以被温度定义的一切要素,尽可能变得冷静、更冷静、再冷静,以此获取精准分析事物(亦即“咏”广义之“物”)的能力,像外科手术刀一般锋利,也像春秋时期的郑国执政者子产,其“冷静”乃是为了保证其“准确”[21]。新诗唯脑论全身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