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中科医院公益抗白无止境 http://pf.39.net/bdfyy/bdflx/150705/4650565.html
大家好,我是陈拙。
最近我发现了一个挺有趣的现象——人与人之间的强弱关系,会在某些时刻,突然逆转。比如,大家都听过那句话:“欠钱的成了大爷,讨债的反而是孙子。”
今天的故事,3个刑警和一个嫌疑人的身份发生逆转。
在专门为囚犯准备的病房里,骨折的嫌疑人成了大爷,3个刑警变成护工。嫌疑人成天整事儿,还说要告3个警察虐待,警察们啥也不敢说,在病床前端水擦尿。
刑警被欺负的够呛,不仅看得医生怀疑人生,连同病房的小偷都忍不住要主持公道:“大爷,你差不多得了。就你这样的人进监狱,里面的人都得打你!”
最后警察发现,这么滚刀肉的嫌疑人,要突破他,还是得谈钱。
东北,京哈高速公路。救护车、警车。尾随急速驶向省城。
救护车上躺着个男人。平头短发,颧骨高,两腮塌,嘴唇很厚。上身一件老旧的灰西服,牛仔裤被暗红的血浸湿了一大块,还沾着泥土。
两小时车程,任凭一旁的大高个儿警察左呼右喊,碰肩摇膀,那男人都紧闭双眼,脸色惨白,毫无反应。
虽然高个警察心里几乎默认这个男人就是残杀自己妻子的凶手,但现在,警察脑子中不断反复呼唤的却是另外一句话——
“张新贵,你要坚持住!千万别死啊!”
这个正为杀人嫌犯祈祷的警察,就是我。
成人全身共有块骨头,杀人嫌犯张新贵的骨折加骨裂,竟然超过50处,四分之一!我盯着手中满满一页检查报告,瞪大眼睛。
他的大腿基本失去了骨头支撑,活像两条软塌塌的橡皮泥。省医院的门诊医生告诉我,张新贵这种情况必须立即住院。
15个小时前,这个男人从四楼一跃而下,摔在地上。“即便手术,也再没有站起来的可能了。”医生加了一句。
老实说,我现在更想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开口说话,接受审问。
我的同事小虎赶紧跑下楼办理住院手续。没想到一转眼功夫,他又呼呼跑了回来。他向我和另一位同事刘哥伸出手,打开5指,无奈地摇了摇。
见我没瞅明白啥意思,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住院费,预存款,5万!”
抓个嫌犯,警察兜里还要带5万块?
我们仨掏兜,现金加起来不到块。算上私房钱,还是不到1万块。差太多了。
时间晚了,警队会计已经下班,当天对公转账不可能了。想来想去,这5万元住院费只能由我们三个垫了。
刘哥是我们当中的大哥,干练爽快,说就从他家里拿。但谁不知道,以小县城警察的收入,一次性拿出5万块钱哪有容易的。况且,家里的“财政大权”都不在我们手里。
商量了几轮,最后决定差不多平摊。刘哥出2万,我出2万,小虎出1万。
走廊上,我们三个大老爷们不约而同地各找一个角落,开始打电话给老婆申请经费。
“有个杀人嫌犯等着我们交钱才能住院。”电话里,我对老婆说。
“你们到底是抓人去了,还是救人去了?”老婆质问。
我被问懵了。这次出警当然是为了抓凶手,但我们仨怎么就成了“病人家属”呢?想想自己做个小警察,常年顾不上家,现在竟然还要为了救一个杀人嫌犯向家里开口要钱。我很无奈。
不一会儿,手机响了,2万元到账。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把摔得稀碎的杀人嫌犯张新贵挪上病床,异常艰难。
我似乎能听到他那全身四分之一骨头的断裂声,稍微移动,他都呲牙咧嘴不断喊疼。我们不能碰他,只能用担架先把他抬到床上,然后把担架杆卸掉,再慢慢地,轻轻地扶住张新贵,一点点把他身下的担架布往外拽。
十分钟后,张新贵终于躺在了病床上。等到医生给他挂上吊瓶,我们已是满头大汗了。
这张病床来之不易。省医院床位非常紧张,通过关系,我们才找到一张专为省城公安局办案准备的空床。
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与普通的病房基本一样,除了窗外有一层厚厚的铁护栏。
病房有两张床,其中一张已经躺了个小伙子,他腿上绑着石膏,有两个警察看守。我们不好意思地打了招呼,挤在旁边。
一番折腾到了晚上,张新贵终于醒了。他还有些虚弱,但可以开口说话了。
就在昨天,一个叫刘慧丹的女人在自家的炕上被杀。她是张新贵的妻子。
一米八几的刘哥已经站到病床前。他浓眉大眼,身着正装,气场强大,“我们是县刑警队的,知道找你干啥不?说说你媳妇的事吧!”
以我的经验,我们这小地方,没那么多精神变态,杀人逃不过“情、财、仇”三个字。先是妻子被杀,后是张新贵失踪、跳楼,怎么说张新贵的嫌疑都最大。
我们以前办过的杀妻案,那些丈夫不是自首,就是自杀。有个男人锤杀了老婆后喝农药,嫌味道太苦自首了;有个男人杀了老婆,自己又跑到鸡舍里上吊了。
我认为这个案子非常好审。张新贵要真是凶手,他连跳楼都不怕,怎么可能怕认罪呢?我有自信,一晚上就能问完结案。
侦破杀人案,最重要的就是突击审讯。嫌疑人没有防备的时候,是拿第一手证据的最佳时机。
面对刘哥,张新贵不敢对视。他的小眼睛眨得很慢,轻轻地问:“我媳妇,咋样了?死了么?”
“啥情况你还不知道么?”
“我媳妇,不是,我杀的啊!”张新贵瞅着虚弱又可怜,语速很慢,这每个字也都摔碎了一样,说得断断续续。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案情有变?这下好了,不但一晚上结不了案,真凶还跑了?我、刘哥和小虎不约而同地对了下眼神,他俩也是一脸疑惑。
在张新贵缓缓的描述里,案发当天是这样的——
半夜,张新贵和妻子刘慧丹睡得正香,突然听到房门有动静。他起来去看,一个人影直奔进卧室。张新贵躲到走廊那旮旯,看到那人拿着菜刀砍他媳妇。
“我立马冲出屋子,骑着三轮车就逃,在路上看见一辆出租车,我就把三轮扔了,打车到邻市。但那个人一直追我,医院那儿,把我从四楼推了下去。”
张新贵说完,焦急又激动,“你们一定要快捉住那个人,要不他就跑了!”他作势要起身,“你们是人民警察,一定要救救我啊!”
抓住张新贵的前一天,黑龙江还在下雪。
雪又厚又粘,淹没了脚背,我把鞋拔出来,抬眼望着胡同深处的一处平房,这是城郊村子里的一个废品收购站。一起报案来自这里。
院子非常普通,多平米,里面堆满了各种不值钱的东西。
主人啥都要,啥都不嫌弃。院东,我们拨开雪,底下是千八百根旧拖布杆堆成的小山;院西,破烂零碎满地都是,轮胎、木柜躺在角落。院子东北角还放了一套又大又破的组合沙发,带躺床和拐角的那种。
院中间的雪地上,我们发现了一趟清晰无比的鞋印。但技术队确认,这是报案人留下的。
报案人是邻居,她矮小的身体不自主地哆嗦,声音颤抖地跟我们说,死者叫刘慧丹。
早上,她看刘慧丹没出来扫雪,自己就溜达过去串门儿。但没想到,昨天还活生生的人,今天变成了尸体。
刘慧丹穿粉色上衣,趴在卧室的炕上。她的颈部搭在炕边,长发垂触到了地面,下身还盖着被子,远看就像是睡着了。
走近就能发现,她的颈部被砍了好几刀,平房低矮,正上方的棚顶上有一串3米多长的甩溅血迹。她的头发有很多被砍断,落在被子上。这凶手得使多大的劲?!
巡视四周,这不像入室抢劫杀人的现场。
卧室里都是手工打造的老柜子,没有翻动迹象;一个彩电,18寸,还是90年代初那种显像管电视。这家没有放餐具的橱柜,剩菜就在窗台上摆了一排。
主人过日子很节俭,几块猪肉也没舍得倒,盘子里凝了一层厚白的油花。
屋里屋外都没有监控设备,所有人都心头一紧——不知道凶手跑了多久,案件是否还在可控范围内。
就在这时,死者的一个亲戚冲了上来,他脸红得厉害,眼里充满血丝,“这TM就是张新贵那犊子干的,没别人,绝对是他!”
现在,张新贵就躺在我们眼前的病床上,摔的七零八落,但他在叫冤,没证据,我们不能确定凶手就是他或是那个“推他下楼的人”。
“放心,我们肯定不会丢下你不管,但得先弄清一些问题”。面对张新贵的求救,我们先安抚。
“当时那个男人追你,你为什么不报警?”我皱着眉毛问。
张新贵面色纠结,说话支支吾吾:“当时,太害怕了,都忘了。”
“那个男人什么样子?怎么追你到邻市的?追了多长时间?”“他怎么把你推下楼的?手里拿刀了么?你俩是否有肢体冲突?”
张新贵面露难色,嘴张了几下,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我现在头太疼了,想不起来这么多事!”面对我们一连串的问题,张新贵捂着脑袋说。
是真头疼还是利用病痛来逃避审讯?回答这个问题只能靠事实和我们的腿了。
我和刘哥连夜折返,医院,调取监控视频。
在保安室,我盯着那段画面,越看越恼火,在那一瞬间,我心里还咯噔了一下,“是个狠人”。
医院病房已经半夜了,可张新贵还没睡。我们把视频给他,“看看这个人是不是你!有人推你么!你说的那个人在哪呢!?”
视频中,医院。他先在3楼走廊溜达了一圈,站在窗户边向下看。停留了几分钟后,他又去了4楼和5楼,重复一样的动作——站在窗边向下看。
最后,张新贵选了4楼。他接着在走廊里徘徊了20多分钟,然后爬向窗台,扶着窗框,慢慢地把双腿迈出去。几秒钟过后,张新贵就消失了。
根本就没第二个人!
张新贵的五官都要拧到一起了,他半张着嘴,喉结上下抖动,支吾了半天却没说出来一个字。不知道他是在想该如何对付我们,还是因为谎言被戳穿而感到难为情。
“快说,到底咋回事?你可想好了,别再糊弄我们,不然罪加一等!”赶在这个档口,我们继续施压。
张新贵的脸憋得通红,“我感觉有人推我,要不然我自己跳什么楼啊!”他左右说不圆,摆动脑袋,说头又“疼”了。
杀人案一点都耽误不得,但对于身体状况特殊的嫌疑人,确实不适合继续增加审讯压力。张新贵万一在我们手上出了意外,那责任可太大了。我们决定第二天再审。
医院的夜不安静,脚步声不间断。
两个犯人躺在床上,20平米的房间里塞了两张床,剩下的空间不多。市局的兄弟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我们仨只能找垫子坐在地上,挨着张新贵的病床。
我身高一米七八,体重斤,另外两个兄弟的块头比我还要大。我们仨都不敢睡,其实是睡不着——腿儿伸不开,腰抻不直,看张新贵躺在床上,想到他满嘴鬼话,把我们骗得来回跑,实在窝得慌。
半夜,张新贵疼得直哼哼,因为难受,他用手握着床头,小范围地移动身体。他跑不了,但一弄出声响,我们就立马睁开眼睛。
毕竟,他可能是个杀人嫌犯。
照顾张新贵,已经远远超出我们警察的职责范围。
凌晨5点,睡了不到一个小时,我就被扫地大妈“让一让”的声音吵醒。
张新贵也醒了,瞪着我们说想上厕所。我喊他用尿袋,他红着脸说——“大便”。
我们仨顿时清醒了,手足无措。想把他先弄到卫生间,但又发现抬起张新贵的想法根本行不通——他坐不起来。我们仨围着病床转了三圈,也没想到什么办法。
只好出去找护士,护士看我们就像在看三只焦急的猴子,“他这种情况,只能拉在床上。”
臭味逐渐弥漫了整间病房,汗成绺地从我脸上往下淌。护士捂着鼻子叫我们快收拾,三个平时出生入死的刑警麻爪了。我、刘哥、小虎你瞅我,我瞅你,谁也不想先伸手。
最后,我们决定共患难,硬着头皮一起上。
除了手和头,张新贵哪都动不了。我们慢慢地帮他翻身,像对待初生的婴儿似的对待这个杀人嫌犯。
先帮他把裤子褪去,我们开始处理他身上的粪便。床单一塌糊涂,我蹲在地上,找盆给他洗床单。刘哥和虎子打来热水给他擦下身。
我们都没有这样照顾过家人。看着病房里这个“刑警加伺候杀人嫌犯”的奇怪组合,我不住摇头。
张新贵却不买账,他的伤似乎到了疼痛期,不小心手重了点,他就呲牙咧嘴地大叫:“你们虐待我,再这样,我出去就告你们!”
他喋喋不休,声音越来越大。惹得同病房的小伙子、警察、护士,还有走廊上的病人都纷纷投来打量的目光——天呐,三个警察在虐待犯人!
我头一次遇到这么嚣张的杀人嫌犯。
一股怒火腾地升起,我真想把手中的温毛巾甩到他脸上,“爷,不干了,你自己整吧!”可现实中,我忍住了,还是小心地给他擦着身体。
医院,仅仅是换了个地方,警察和嫌犯的地位就完全倒转了。这是我从警几年来,最憋屈、最无奈的时刻。
我们又多次审问,张新贵还是不承认杀了媳妇。
他白天睡得好,晚上不睡觉,还非得开着灯。我们刚有困意,他就叫:“哎哎,我上厕所,我要喝水……”
一天下来,我、刘哥和虎子都眼眶铁青、满面出油、胡茬喇手、头发乱糟糟。比犯人还像犯人的是我们。
我终于明白,张新贵跳楼更像是一场盛大的作秀。他在用这种方法,扮猪吃老虎。
护士都看不下去了,提醒我们可以请护工。我打了几个电话,一说是照顾杀人嫌犯,那边就开始推辞。
最后,扫地大妈给我们介绍了周老哥,医院里出了名的脾气好,又周到的护工。
“爷们儿跟你说实话,这人可能是杀人犯,但是他丧失了行动能力。平时价格二百四五,我们给你三百。”
终于,50多岁的周老哥答应了。他好心地说,虽然张新贵是个罪犯,但在这儿就是个病人。他一定会全心全意地照顾。
我把周老哥领到张新贵的床边,周老哥友好地笑笑。张新贵有些疑惑,“这是咱们花钱雇的人呗!”
我无奈地点点头。给张新贵请护工,一天元,而我们警察的出差补助每天还不到元。
张新贵一点都不客气,他满脸倨傲地吩咐刚上岗的周老哥:“哎!我脸干巴给我擦擦……哎,你轻点,没看着这有口子啊!”
他叫人从没用过敬语,都是皱着眉头喊:“哎!你过来!”周老哥脾气好,只是笑,没计较。
我们有审讯任务,周老哥就想独自干完所有的活儿。他尝试一个人给张新贵翻身,解释说自己专业照顾人年头多了,没事。但张新贵不认,“哎呀!钱他妈白花了,伺候人就这么伺候的啊?”
在我们警察面前,张新贵非常拘束,但对护工他就像地主“周扒皮”。接受审讯有压力,他就把护工当成撒气筒。
周老哥上个卫生间,他嘟嘟囔囔,指着还剩大半的吊瓶说:“没啥事别老走,我这点着滴呢!我要有点啥事找谁去啊!”
一天下来,张新贵喝水、挠痒、换尿不湿……把周老哥使唤得脚不沾地。虽然周老哥不说什么,但他的眉头越来越紧了。
“你轻点嘚瑟,别一天净事,人家护工也不容易。”我指着张新贵的鼻子警告他。
“给我一天块,我给他伺候舒服的。支使不挺正常么?”张新贵理直气壮,觉得这钱不能白花。
他对金钱的算计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不要我出钱,什么都行!”住院期间,医院食堂重复的饭菜,我们仨都受不了了,但张新贵似乎越吃越开心。
在他看来,只要不从自己兜里往外拿,就是赚;只要从别人那里换不来更大的回报,就是亏大了。
张新贵住院第3天,准备要做手术了。可我们还没找到破案线索,没有证据证明张新贵就是杀妻凶手。我开始担心手术后那漫长的恢复期会把我们的审讯节奏打得乱作一团。
手术费预估得12万,局里很快就把钱打了过来。看着缴款单上的数字,想着我们在用纳税人的钱救杀人嫌犯,我心里真是别扭。
“这家伙到底咋回事,伤势这么严重?”主刀医生看着张新贵病历上密密麻麻写着的50多处骨折、骨裂,很疑惑。
“这可不是我们弄的,这家伙可能杀妻,自己跳楼弄的。”我连忙解释。
医生放松下来,说:“你们警察也真不容易,听护士说他没少折腾你们。有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手术前,张新贵突然一反常态。对老周的吆来喝去少了,精神也集中了,我猜准了,那是很强的求生欲。
“手术危不危险?最好能治疗到什么程度?”张新贵不止一次地求我们救他,还这样反复紧张地问医生。
然后,他竟开始逢人就说我们的好话了。“我们的县的人民警察真是好样的,照顾我,又花钱给我看病。”“等我好了肯定送锦旗!”
破案工作没进展,我们反倒把嫌疑人给“感动”了。不过张新贵努力想活下去的样子,在一个瞬间给我们提供了审讯新思路。
“你这次手术费得交12万,之前我们三个还替你垫了5万,一共17万。”走到床前,我们真诚地对张新贵说:“既然你不是嫌疑人,那让你家人来吧,我们撤,你先把5万块钱还我们。”
听到要花17万,我们还要撤,张新贵的眼睛瞪得贼大。他哭丧着脸,抖动着喉咙,一副超级可怜样“你们是警察,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们救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赶紧联系家人。你不是有房嘛,那房子折腾折腾费用就足够了。”我们三个收拾东西,假装要走。
张新贵躺在病床上,也许是想到房子,也许是看我们要走,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病房里的气氛变得很微妙。我们就像商店里谈价钱的老板和顾客,顾客已经一脚踏出了店门,就等着老板喊:“算了算了,卖你了。”
双方都在赌。
终于,张新贵憋不住了。他涨红着脸向我们摆手,歇斯底里地大声喊:“等等!我说!”
张新贵有个外号,叫“张瘸子”。
他小时候淘气,爬树摔断了左腿。本来是个普通的骨折,但医院,而是找了个乡村大夫,七弄八弄,把他的腿弄成了残疾。
张新贵说,从此,他就一直不顺。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瘸腿的张新贵经人介绍认识了刘慧丹。刘慧丹患有小儿麻痹症,身体一侧的手脚特别纤细,走起路来也不太利索。
张新贵不满意,可他太穷了,没得选。没有感情的婚姻只是维持生活,他俩一凑活就是二十多年。
刘慧丹不能干重活,婚后就在家照顾孩子,挣钱的重任全落在张新贵一个人的身上。张新贵身体残疾,只能扫大街,拾废品,每月多块的收入,养活全家人。
苦熬多年,女儿终于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也不知从哪天开始,张新贵越想越气,他觉得自己已经养了刘慧丹20多年,孩子也大了,再也没理由给她花钱了。
他变得越来越小气。
有天,张新贵捡了一车拖布杆儿,想着又小挣了一笔,很高兴。他回到家,一看刘慧丹不但没做饭,自己还在吃方便面。
一包方便面4块钱,张新贵急了,和刘慧丹打了一架。那次打架之后,刘慧丹就决定出外打工。
结婚多年,刘慧丹并没在自己身上花什么钱。她没用过化妆品,只有一盒凡士林。
张新贵嘲讽她,年轻不打工,到老了才打,迟了。不过,他也感觉轻松自在不少,“钱终于不用分给别人花,都是我的了。”
张新贵开始一个人生活,他不做饭,天天去老丈人家蹭吃。就算这样,他还是觉得老丈人对他不好,“把好吃的偷着藏着,做饭难吃。”
“过年我没买东西,(老丈人)还挑我理了。你说,我这日子难,他不寻思填补我点,咋还咔嗤我呢?”张新贵跟我们抱怨。
一天,刘慧丹打工回来了,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婚。
张新贵怀疑妻子在外面有人了,两人在家里又大吵一架,惊动了邻居。
第二天,他俩骑着三轮车去法院。
在法院门口,刘慧丹突然说:“咱俩离婚,财产得一人一半”。张新贵当时就急了——他同意离婚,但怎么也没想到刘慧丹会提出分财产。
他们的共同财产,其实只有一间房子。
婚没离成,他俩在庄严的法院国徽前再次打了一架。回到家,张新贵越想越气,晚上睡不着,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都是被刘慧丹给坑了。
他起了杀心。
他悄悄去厨房戴上手套,摸过菜刀,走向睡熟的妻子。犹豫片刻,张新贵用尽全身力气,挥刀朝妻子的颈部砍去。刘慧丹哼了一声,再没了声音。张新贵没停手,发疯似的,又连砍了三四下。
冲动劲儿过了,张新贵怕了。他不敢再看血淋淋的刘慧丹。他赶紧用被子把尸体盖上,慌张地跑了出去。
借夜色掩护,张新贵骑着电动三轮车一路狂奔。直到三轮车没电了他才发现,雪已经下了这么厚了。
他狠狠心丢下三轮车,拖着残疾的腿,一瘸一拐地在街道上行进。期间,还摔了好几个跟头。
漫天飞雪中,张新贵看到前面一丝灯光,是辆出租车。他爬上去却想不到目的地,于是随口说了邻市。
张新贵说自己很清楚,躲不开警察的追捕。不过他心生一计,医院,决定赌一把——跳楼。
三楼太低,五楼太高。就如视频里的,张新贵反复算计,从四楼跳下去顶多是重伤,医生及时来救,死不了,甚至监狱也不会收。
在张新贵的认知里,只要受了重伤,就很可能可以逃避法律的制裁。
张新贵的手术必须得家属签字,我们找来了他的女儿。女孩的样子,让我震惊。
25岁的姑娘脸色青黄,两只眼睛肿得像铃铛,她的肢体就跟木雕泥塑的一样。我跟她说张新贵的治疗方案的时候,她只是听,木讷地点头,一句话都没有。
这姑娘就在省城当幼师,我曾在案发现场,见过她的大学毕业照。
她和母亲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学士帽下,女孩睁着大眼睛,咧开厚嘴唇,露出了自信的笑,整个人充满活力。
人的面目发生巨变,有时只要一天。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保持沉默。
按理说,强制扣押阶段犯人不能见家属,但我想这次不见,他们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啥时候了。我还是领着女孩走进病房。
女孩脸色煞白,俩眼睛都木了,走起路来跟行尸走肉似的。她缓缓抬起头,向张新贵的病床看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张新贵见到女儿兴奋起来,他想爬起来,尝试了一下发现自己还是动不了,于是停止了动作。他努力露出微笑,“姑娘你来了?爸没啥事!”
女孩儿没有回话,眼睛再也没看他,低着头在那静静地站着。
张新贵丝毫不在意,就像自己亲手杀妻的事完全不存在一样。他躺在床上看着女儿,继续絮叨——
“姑娘啊!我兜里还有块钱,但不能给你,等我出去还得留着花。”
“咱家的房子你要照顾好,没啥事多回去收拾收拾,等我出去咱俩还得住那。”
“你挣钱也别乱花,看现在的情况,我以后也干不了活了。生你一回你得养我,先给我留养老钱,以后就咱爷俩生活了!”
听张新贵说这些话,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揍他。
张新贵把话说完,女孩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足足有10秒。
我怕出事,就赶紧让女孩先出去。她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没有任何告别,更没等张新贵做完手术。
直到案件完结,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手术持续了12个小时,我们三个就在手术室外等了12个小时。
“这活儿干得挺憋屈,大块的地方我修吧修吧,小地方让他自己长吧。”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摘下口罩,汗一阵阵地往外涌,“我尽量让他坐起来,你们好审问。”
我们如蒙大赦,推着张新贵,迈着八字步向病房走去。护士看着我们仨就笑。
张新贵身上的止疼泵撤了之后,半夜疼得睡不着,又回归了“虐待纠缠模式”:“我都这样了,法院能判我么?”“判多少年?”“监狱收我么?”“子女以后要是不养我,你们管不管?”“我出狱是不是得办个残疾证,领个国家补助啥的?”
认罪后的张新贵更肆无忌惮了,他开始耍赖,“现在我是犯人了,你们警察还能不管我?”
他不停地问,我们懒得理他。没想到第一个爆发的人,居然是他同病房的,一个因入户盗窃摔成骨折的小毛贼。
小毛贼好像已经忍了很久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翻身起来骂:“大爷,能不能消停点儿?这仨警察大哥对你不错,那护工大爷挣俩钱也不容易。就你这样的人进去,里面人都得打你!”
张新贵歪着头看小伙子,吃了瘪也不敢吱声。
术后第六天,张新贵出院,我们三个警察“出狱”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不用睡走廊了。
回到小县城,县看守所暂时不收筋骨俱裂,只能躺着的张新贵,我们只医院,这回是队里的警察兄弟轮流看守了。
同事小王到队里还不到一个月,医院看犯人。老警察吓唬他:“看人时可别睡觉,嫌疑人跑了,出事故,你的工作就保不住了!”
小王真的坐在那里,皱着眉头盯张新贵,眼睛不眨,也不说话。张新贵被盯得害怕,跟我们告状说小王要打他。
渐渐的,张新贵看出小王是个新手。他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他白天睡饱了,晚上就特意等。只要小王打瞌睡,他就大声开玩笑:“我跑了啊!你不怕我跑了啊?”他一边说,还一边晃悠床。
张新贵在那里嘻嘻地笑,仿佛忘了自己是个犯人,而小王也不和他急,就起来瞪着他。几次过后,张新贵觉得没劲,就不闹了。
“他只是犯罪分子中的一个,记住你警察的职责,记住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作为过来人,我们告诉小王不要太惯着张新贵。
然而小王太年轻,他在杀人犯不停的诉苦中,仿佛看到了的更多是“可怜”。
张新贵告诉小王,他在这个城市做清洁工,已经十几年了。月工资只有元,还是奋斗了多年的结果。
张新贵说,无论冬夏,自己都凌晨3点多起床,骑着三轮车,带着扫帚,清扫这个城市的街道。
东北的冬天特别冷,一旦下雪,手都伸不出。雪不停,张新贵就睡不好,雪一停,他就得瘸着腿走上街道。在室外呆一会儿,睫毛结了冰,身体也冻透了。
不知道从哪天起,只要是小王值班,他就会给张新贵带点水果。到了饭点还会问张新贵想吃什么,尽量满足他。
我心想:年轻人啊,你是医院那几天几夜啊!
离进看守所的日子越来越近,张新贵渐渐消沉,他吃不下,睡不好,甚至不像之前那样折腾警察和护工了。
张新贵出院的那天,我们队里差点放起鞭炮。只有小王特地去给张新贵买了碗饺子,还说:“上车饺子下车面,毕竟和他处了这么久。”
“等我出来,请你吃饭!”张新贵罕见地对小王说。
“见他的鬼去吧!”我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
案发后第27天,张新贵没能逃脱,进了看守所。
和其他犯人不同,张新贵最后是被狱友们抬进监室的。
我们终于松了口气,而那些狱友们都快哭了,今后,他们不光要待在看守所,还得伺候这个新“爹”。
当了这么多年小镇刑警,孙大宴办过不少疑案。张新贵的案子能被他记到现在,不是嫌疑人有手腕高超,而是作案动机——这人真的太抠了。
在孙大宴过去和将来的从警生涯里,大概再找不到比张新贵更吝啬的人了,他为了半间房子杀妻,为了掩盖罪行跳楼,为了找警察报销医药费坦白罪行。
直到被送进监室,张新贵还在提醒管教:帮我把那块钱保存好!可不能丢了!
我听孙大宴讲这个故事时,第一时间就被“吝啬鬼”的细节吸引,即使已经听过很多经典的吝啬鬼形象:葛朗台、阿巴贡、严监生……
我忽然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这么热衷于描写吝啬鬼,甚至给吝啬鬼也评出了等级?
我书架上有两本书:《贪吃》、《嫉妒》,谈论的是人类的七宗罪,除此以外还有贪婪、懒惰、暴怒、傲慢、性欲。这些都是人性里面,最容易使人犯错的部分。
吝啬本身,其实只是一种消极的自我防备。对金钱的焦虑使人吝啬,对情感的焦虑使人冷漠,对责任的焦虑使人推诿……
但吝啬鬼,是把一种人性走到了极端。
这样的故事是最接近寓言的。它提供的警示,恰恰是不能放纵人性里那些负面的部分。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罗十五牛大碗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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