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小说廖静仁捆龙索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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捆龙索

廖静仁小说

像唯灵论者那样思考,像唯物论者那样行动。

  ——摘自费尔南多·佩索阿语录

廖静仁

捆龙索

上篇

捆龙索是一个特定语境中的名词,最先是从龙武的继父廖明忠口中说出来的,他对龙武说,龙武,你不要淡看了这根绳索,上房梁时少不了它,抬千年屋时也少不了它,哪怕是刚出生的男婴也还得用它象征性地捆一次。他还说,男人的心里都有一条孽龙,只有用这捆龙索才能捆得住的。龙武不解,便问道,村里人不是叫它力索吗?继父就明显有些不爽,说:如今的人搞卵不清!继父生气时总带脏话,龙武不敢再多问,他其实也没有搞清楚。

继父如今已经去了另一世界。每年清明节后的第三天下午,龙武都要比平日收工得早一些,他站在地头或田垅间先抬眼看了看天色,于是便不紧不慢地回家去,进了堂屋后先跟老婆知会一声,又将她已经备好的行头再悉心清点一遍,然后才又从容出门。就这样,已经连续坚持有三年了。农谚有云:一年之计在于春。按理说,这个季节是大地上的事情最多、农人也最繁忙的季节,但这些年来的农村和农民,大多都已经变得不正常了:土地被撂荒,青壮男女劳力都一窝蜂涌进了城市,村里基本上就只剩下四种人:老人、孩子和少数几个对土地有着特殊感情、或因为别的事走不开的人。龙武就属于后面这两种人。他说他已经离开过一次故土了,不应该再轻易抛下现有这一片能够包容他的土地了,再就是他守孝在身刚好满三年;另外村里还有三个半头也必须是青壮年,那就是村支部书记,村管委主任和村会计,出纳只算半个头。白驹村的情况有些特殊,是由支部书记兼任出纳,管委会主任不过问村里财务,会计却是由大队改村前的老班子成员宋天曙继续留任,而且村支书贺加贝又是村管委会主任传礼的姐夫,宋会计则是前任大队支部书记贺星的铁杆亲信,说穿了村里的这三个半头,基本上也就是贺家人说了算。不过他们三人却很少有去干农活,属于半脱产的基层干部。这些年国家财政对农村有着各种补贴,政策是好了,但好处却进了少数几个人的腰包。

龙武并不关心这些事,他是个万事都可以退让的老好人,但又是一个有心人,他曾经摸索过清明节前后的气象规律,发现一般都只有在节后三日老天爷才开始放晴。大凡是在这一天的这个时段,他出门的行为都总有些古怪:明明是晴天,却要披一领蓑衣,挎一个竹篓,蹬一双草鞋。他走的是门前的大道,一直到了资江边上的联珠桥头以后,才又向左拐,再沿慈善山脚下的纤道向金鸡岭走去。金鸡岭是一座坟山,有龙武继父的新坟,他这是去看望他的继父,去为老人家清明扫墓。老婆淑兰也想去,但一地一乡俗,白驹村的坟地下午是不准女人进入的,不过她总会在男人临出门前慎重其事地交待一句,记得替我给耶老子敬杯酒。淑兰是桑植人,叫公公耶老子是湘西那边的本土方言。龙武的回答很干脆,说,这我晓得。跨过门坎了,他又说,我晚上不回来的。淑兰就点了点头,薄薄的嘴唇动了一下,但另一句话她却是在心里说的:能跟你结成夫妻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这句话她是从公公口中学来的,公公在世时常跟村里人说,我这福气是前世修来的,所以做人要有慈悲心。也会有人故意刁难她公公,说:你晓得自己前世是个善人?

公公就笑着说,前世的事我当然不晓得,但在我死了以后你们自然会晓得。他这话虽然有些模棱两可,却很智慧,那意思是说,作恶之人,是不得善终的。刁难她公公的人听了有些心虚,给他扔了根纸烟,便扬长而去了。

淑兰嫁给龙武有20多年,儿子都已经读研究生了,她记得公公从来就不肯抽纸烟,只吸旱烟,吸旱烟的法器是一根长长的竹马鞭兑了铜咀的,但是他会把纸烟留给他的儿子龙武抽。龙武抽纸烟是在部队里养成的习惯,却并不是他自己花钱买的,是他服务的首长“扔”给他的,还是云南玉溪烟厂的阿诗玛牌,每月不多不少有三条,每天平均有一包,可见他们关系了得。

金鸡岭是白驹村新开劈的一座坟地,也有人叫它“新坟山”的,但是这一个“新”字当然也并不仅仅只是针对亡灵。世上只有新人笑,有谁怜惜旧人哭?这里边还有着另外的一层意思,是说给活在阳界的人听的。这是一种反讽,更是一警示。之前的祖坟地(这里只是单独指廖姓家族的祖人)是在虎形山上,那里已经挤满了祖先的坟墓。要是在早年,一个又一个呈三角形的土堆上,每年清明都会有后人去清理一次杂柴茅草,添一坯新土,再插一挂红白相间的纸幡,也还有扎一个草人的,但自从成了旧坟地以后,来虎形山光顾的人就不多了,坟头上也早已经芳草萋萋。幸亏一左一右及档头,有的是用青条石,而有的却是用青砖砌了将近有半人高的围墙,正面的墓碑用的也是青色石材,上面还刻着亡灵后人的辈份和姓名,但毕竟隔了三代五代以后,陆续新涌现出来的晚辈,因为墓碑上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名字,也就很少还会有人再去尽一份孝心,那一座又一座或砖砌或石垒的百年荒塚,除了偶尔几个有怀古之心的游子回乡去寻根,也就逐渐很少有后人去光顾了。

龙武的继父属于廖姓中的“明”字辈,是三年前去世的,安葬在金鸡岭上。其实这里也已经很拥挤了,但他继父在白驹村廖姓中辈分高,“今能佐盛明,光大恢先泽”,这是族上祖宗传下来的廖姓辈分的排序。他是明字辈中走在最后的一个,又是老土改根子,更重要的是他人缘好,尽管他的后人龙武是他在60岁那年才“捡”到的,但龙武为人厚道,把自己的独子也过继给了继父廖明忠当孙子,姓廖,名龙文,现在北京协和医学院读研究生。

廖明忠死后,千年屋理所当然就修在金鸡岭的鸡冠上。不过这里边是有玄机的,是经由村支书贺加贝亲自发话后才定下来的。加贝支书是个有远见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个人情他是送给廖明忠的孙子,也就是在北京协和医学院读研究生的廖龙文的。老人病重期间,学校正好放寒假。孙子廖龙文专门从县里请来最好的医生,他自己也给爷爷把过脉,还跟在协和医学院的导师在电话里报告过治疗方案,该想的办法都想过了,但爷爷还是走了。

村里人说他走得很不舍,在临终前大约有十来分钟突然面色红润,双目炯炯。儿子和儿媳终于松了口气,以为父亲这一劫应该是躲过去了。龙文却对龙武低语,爷爷这是回光返照。老人家果然把孙子招呼到床头,拉着他的手说,你是学医的大学生,是我们廖家修来的福气。他又说,医者仁心,术在其次,学医必须先学做人。爷爷歇了口气,然后说,爷爷都94岁了,眼看皇帝老儿都换了十多个,已经知足了,我这得的不是病,是年冠寿满,是阎王爷要召我回去了。老人家是从从容容走的,他到最后还强撑着说:医生要是能医得了人心……该好啊!他这句话说得很艰难,头一拐,人就走了。

其时,窗外正飘着鹅毛大雪,漫山遍野,银装素裹,白得晃眼……

明忠老人走后,好一阵双眼还半开半合,孙子龙文就贴下脸去,也不知他在爷爷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老人的眼睛居然奇迹般合上了,满脸的纹沟里似乎还溢出了笑容。儿子本来想等天晴了再为父亲出殡,然而老天爷硬是不肯给一个笑脸,到了第七天,天气依然阴沉着,路上仍有积雪,但按照白驹村对亡魂“留七不留八”的旧俗,也只好安排在这一天出殡。是由村支书和村主任亲自督阵送上山去的。抬棂柩的八大金刚是青一色的壮实后生,这是白驹村近年来很少见的一种现象。“我公公这是积善修来的福气呀,刚好人们都赶回家过年来送您了!”儿媳淑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情真意切。

  

有些往事就像长在脑子里,龙武一边回忆,一边躬着背在爬山,却总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在晃。到底是什么东西在眼前晃呢?该不会是父亲烟杆上的火镰在晃吧?他忽然记起儿子龙文对他爷爷烟杆上的火镰也很感兴趣的。

爷爷其实是一个典型的自然主义者,不但只抽叶子烟,烟杆也是竹马鞭做的,连火柴也不用,只用石头和铁片取火。这话是龙武的儿子龙文说的,他不知道那吊在烟杆上的铁片叫火镰。这是在早些年一次暑假期间,当时爷爷身子骨还算硬朗,他被孙子这句话逗乐了,哈哈打得山响说,这不叫铁片,叫火镰,也不叫取火,是撞火。他说着就从挂在烟杆上的小布袋里掏出一颗石子,又从竹管里取出一根纸稔做起示范来:只见他用左手把纸稔靠近石头握着,右手抓住火镰,拉开约尺许的距离,然后当的一声撞过去,纸稔就燃了。哇噻,真是撞出来的火花耶!龙文的眸子里也有火花在闪烁。龙武很庆幸自己为继父留下了一个能续香火的廖姓孙子,当然也还想为龙家再生一个龙儿或龙女,但是老婆生下龙文只有十多天后就被结扎了。当时是贺加贝的父亲贺星任支部书记,是他带了村里的几个基干民兵把未满医院去强行做的手术。事后不久,明忠老人又听村里人说,少数民族是可以生二胎的,是因为贺星支书好大喜功,想在公社里得表扬、拿奖金才这么做的。为了这事,从不得罪人的廖明忠此后再也不搭理老支书贺星。

此时的龙武已经来到了金鸡岭的鸡冠之上。

这里是岭上陡然隆起的一个小坡,四周有绿树掩映,若是赶在前些日子到山上来,映山红还盛开得红红灼灼、热热闹闹的,是这几天一场接一场的清明雨水将漫山的艳红摧残成了遍地的落红……龙武忽然想起,继父生前每年都要来这里一次两次的,每次都会折几朵红红灼灼的映山红回去,然后还慎重其事地交待儿媳给学堂山那边的石榴奶奶送去。石榴奶奶是解放前廖姓老族长盛邦公的二儿媳,是白驹村里出了名的美人胚子,比继父要小好几岁,但村里的年轻人都叫她石榴奶奶。石榴奶奶的人缘也很好,很慈祥,样子也很像个观音菩萨。你石榴奶奶是属羊的,心善,她也是个苦命人。继父曾多次跟儿媳淑兰说,我在族长家做长工的时候,她从不把我们当下人看。

淑兰就总是静静地认真地听着,她懂得公公话里话外的意思,所以要她去给石榴奶奶送花时,每次都只笑笑地说,耶老子,您就放心吧!我会把您的红花和心意都不折不扣送给石榴奶奶的。她有什么话我也会给您带回来。

公公就不再吱声了,只是憨厚地笑一笑,目送着儿媳出门去。

淑兰见到石榴奶奶时,老人家精神十回有九回都是饱饱满满的,并且又特别爱熨贴,她身上玫瑰红的灯芯绒衣和藏青色的裤子是她亲手缝制的,圆口布鞋一尘不染,尤其是满头银丝的发髻,盘得像一朵白牡丹,一点也不像是八十多岁的样子。她见了杜鹃花眼睛一亮,忘情的吻着花朵。淑兰本来是准备了好多话的,老人家若是问起,她会告诉她,这是我耶老子去慈善山给菩萨续香火时,特意到金鸡岭上给您折来的。可人家只忙着赏花,什么也没有说。不过淑兰回到家里后,还是会善意地撒谎说,石榴奶奶那个高兴呀!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真是花开花谢不由人呐!两个老人或许都在心里如此感叹过。而此时的龙武也在想,开得这么红红艳艳热热闹闹的花朵,待到要谢时就成了一团黑血……夕阳正在西下,落日已经接近到江对岸的白羊山了,如火的晚霞散发出的热烘烘的气息也仿佛隔江而来,掠起身边坟地里的草木馨香,这令龙武的心头感到了阵阵暖意。原来刚才是夕阳的余晖在我的眼前乱晃呀!龙武斜了一眼对岸的白羊山,又在心里自言自语地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他这是当俗话说的。他还说,真让古人给说准了,清明节前几天,每天都下雨,今天的太阳也是下午才破云而出的,像是老天爷有意对我龙武的特殊关照,这三年来的这一天,每天都是如此。

就要到老人的坟前了,龙武说,父亲大人,儿子上山来看您了。他一直是这么叫继父的。他记得自己头一回称呼他“父亲”时,老人家还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一张被风雨阳光浸得黑红的脸上荡着笑容,说,我这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龙武脱口就说,父亲,您见笑了。我们下辈子还做父子!老人心里乐开了花说,我这做父亲的又没得什么本事。老人一脸慈祥,顿了一下又憨笑着说,不过只要你肯学,我会把做厨师和打捆龙索的手艺传授给你!

其实龙武本身就是个厨师,只是没有遇过大场面,没有做过大宴席,他是在部队里专门给首长做饭菜的小厨。但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父亲大人亲手教他打下的捆龙索,头一回用却是送父亲自己出殡上山,而且在三日之内又送走了一人……这不是活见鬼吗?过了还不到半年,村里又走了一位老人,也是借用他打的捆龙索,但不过三日,还是有人重蹈了覆辙。村里管这叫犯重殇,是大不吉利。最近的一次就是在去年年底,村里又一位老人走了,他闻讯后,自己就干脆去外面躲了几天,可刚回到家里,老婆就惊讶地说,真是邪门吔!龙武的心里就是一揪,赶紧问道,怎么啦?莫非又是……

你说还能怎么啦?老婆一脸凄惶说,又是走了两个!

真是活见鬼啊!只要一想起这事,龙武的心就跳得好厉害,感觉像是他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捆龙索捆着了似的。幸好没过多久,县里就下来了红头文件,要求把精神一直贯彻到了村上,强力推行人死了以后,一律要执行火化,并且还在每一个乡、镇火葬场附近,另择了新的陵寝墓地。火化的目的首先就是移风易俗,丧葬从简,不再用千年屋,从此捆龙索也就闲置了。

凡是在这一天,龙武既是来为父亲清明理坟扫墓,也是来请教父亲大人的,他想把事情搞清楚。现在三年多已经过去了,父亲却一直没有给他托过梦。然而就在此刻,当他感觉到自己被从白羊山顶隔岸而来的晚霞余热给裹挟着时,却又仿佛闻到了父亲大人身上的气息。他心里也就涌起了一阵久违的感动,便赶紧把手中的竹篓放在坟前,又将背上的蓑衣也卸下了,与父亲的坟墓并排铺开。父亲的坟墓也是用砖块砌成的,但用的是红砖,花岗岩的墓碑上刻着廖明忠老大人的名字,正中是孙子廖龙文的名字,他和淑兰的名字在左侧。这是父亲大人的福气。竹篓里放着一把柴刀,也备了锅子和碗筷及酒盅,还有切好的腊肉、腊鱼、腊肠和腊牛肉,并且还备了一壶谷酒。龙武脑海里的记忆却清晰得如同昨天,他当然记得,这些都是父亲大人生前最喜欢吃、而又难得开一次的全荤。最近几年下来,他既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务农,也偶尔会游走村里做厨师,虽然没有太多的存钱余米,日子却还是很好过了,什么酒呀肉的,也不能说家里没有得吃,是父亲一般都不准儿子和儿媳如此奢侈,除非是家里来了客人。他总是唠唠叨叨地交待儿媳淑兰说,人的福禄寿是连在一起的,就像塘坝里蓄积的雨水,放空了,就没有了。所以说人要惜物,惜物就是惜命。儿媳就咯咯咯地笑,说,耶老子,你这是迷信哩!公公却一本正经说,怎么是迷信呢?祖上就是这么传下来的!

龙武却始终觉得,父亲当年断气了都不肯闭眼,应该是还有什么紧要的事情没有向后人交待清楚……他又想到了捆龙索,但今后能用捆龙索的机会更少了,就是真有什么秘诀又有何用呢?龙武自问却不能自答,他觉得心里很空。坟头前,旧年挖下的火塘还在,似乎仍冒着丝丝热气。龙武先取出了柴刀,将坟头和四周的茅草清理过,再把锅子架上火塘,又去周边拾了些柴禾,还特意给添了几个半干的杂树蔸根,这样火种会保持得更久一些。他是用父亲留下的火镰撞出的火种。父亲走后,龙武也学会抽喇叭筒旱烟了,不为别的,就为着这一分亲切。正这么想着,龙武的烟瘾就上来了,他空出手从衣袋里摸出一个黄灿灿的镀金盒,这是上个学期儿子从北京给他带回来的。他取了烟丝,还取了烟纸开始捲烟,也给父亲捲了一支。菜已经热过了,分别用几个粗碗盛着,把三个酒盅也摆在了坟头,又从火塘边拿过酒壶来每个酒盅里斟上半杯,这才烧纸钱,才举洒杯,先是碰了一下在前面的酒盅,父亲大人,儿子敬您!然后又端起另一个酒盅也碰一下说,这是替淑兰敬您的!我代她先干了……有傍晚的山风拂过来,又拂过去,树叶唦唦的摩擦声仿佛父亲在低语,酒盅和菜碗里的热气忽然就腾了起来,龙武脸上便溢出了宽慰的笑容,他心里在想,这是父亲大人也在饮酒了,也在夹菜了。

袅袅热气同火塘里的袅袅青烟,一并融入了黛青色的山脉……

  

就这样以自己和老婆还有儿子的名义一轮又一轮敬着父亲,共敬了三轮,三三得九杯,并且又是差不多能盛一两酒的杯子,待他再度举杯时,月色也在酒杯里泛出了乳白的光辉,头顶有星星在闪烁,像一双双深邃的眼睛正在注视着微醺的龙武。他忽然觉得,这每一天的到来都是从上村向阳岭山垭的那一缕曙色开始,又到落尽在对河白羊山山巅树林丛中的最后一抹晚霞结束的。日子与日子的衔接,无论阴晴圆缺,都是一如既往地周而复始,这是何等地井然有序啊!乱的只是风云,只是雨雪,只是世道人心。至于夜里可遇而不可求的月色和星晖,便是上天给有心抬首望神明的人们的一种额外赏赐吧。龙武的心里就已然有了一种庄严的肃穆感在滋生,故而又把目光收回来扫向了祖人的坟地。清明节过后,凡是有后人扫过墓的坟头上,都会垒着一堆黄灿灿的新土,仿佛是一座又一座小小的金字塔。他只凝视了一会儿,又掉过头去,久久地注目着对面慈善山上只剩下半寺宁静的慈善寺……

慈善寺是建在慈善山山顶上的一座古庙,在白驹村村口的左侧,半边庙门正对着金鸡岭,而曾经令驾船跑长途的水上人闻名而胆怯的资江崩洪滩和滩垴上的孟公塘,就正是在这两座山的山脚下,但是却没有人知道这寺庙是山而得名,还是这山是因寺庙而得名。关于这一座山和这一座寺庙的传说却有很多,有人说这寺庙还是在明朝洪武年间修建的,建筑规横不大,香火却旺得不得了,就连那些驾船跑长途的船工和纤夫从山脚下的资水过往也会在孟公塘停下船来,先拜过孟公崖河神再上寺庙里去添一柱香,燃一叠纸。以前的慈善山有古树参天、杂草丛生,有麂子、火狐狸、还有长尾金翅鸟……像一座天然植物园和动物园,但全都在大炼钢铁时给毁了。如今的寺庙只剩下一边,而另一边则是在文革中被当做四旧给砸掉的。前者如伐木大炼钢铁的事,龙武的继父也曾有过参与。不过廖明忠当时觉得,一个新的国家还刚刚成立,政府的手头一穷二白,做人民群众的理应尽可能地帮助政府度过难关,再说政府这也是在为人民着想呀!至于后来一帮年轻人上山砸寺庙,也包括人们把老族长的二儿媳石榴押到台上去批斗,还要剥掉她身上的红衣服,说她是国军将领的遗孀,根本就没有资格着红妆,只配胸前挂木板,手里敲着竹梆游村示众等等。他是有想过要去阻拦的,却无人能阻挡得了。

这些并不遥远的往事,是继父偶尔翻古时跟龙武说起过的。

只读两年半私塾的继父,有时还真像是一个明理的哲人,他有天忽然盯着挂在神龛下的捆龙索说,看来这捆龙索在人们的心目中已经是越来越没有地位了,只知道用来抬死人的棂柩,而不晓得用于约束生人的野心,藏在男人骨头里的孽龙不出来作乱才怪呢!龙武一开始并没有听懂父亲话中的意思,直到他自己也做了父亲以后,有一天他欲把儿子龙文放进摇窝,父亲却忙制止道,慢点,你先慢点!说着就赶紧从供着祖宗牌位的神龛下取过捆龙索,虔诚而又慎重其事地围着摇篮捆了三个圈。父亲这么做,乍一看只是某种象征,但是从他口中念念有词说出的“捆龙索,捆龙索,且把孽龙来捆住。捆住了孽龙,天下就太平……”的咒语,却肯定是有着另一番深意的。

龙武还听人说起过,自从寺庙被砸得只剩下半边后,村里也就只有继父廖明忠才敢顶风每隔十天或半月去一趟庙里给菩萨送供果。他的家门口本来是有一条田间小路可以直通慈善山的,他却一直坚持要走门前的大道,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先要到联珠桥头的代销店买几个糖果。直到后来形势有了松动,代销店也敢经营香烛了,他就又会买上几根香烛。继父总是说,菩萨不在了,神明还在。他还说,我去给神明行礼,本身就是正道,为什么还要走小路?他后来“捡”到了儿子龙武,又添了儿媳淑兰,不久又添了小孙,去的次数也就更勤了。凡是在这样的时候,龙武也会偶尔跟着继父一起到慈善山去,而去的次数渐渐多了,龙武的心里也就觉得越来越亮堂了。他还领着淑兰和龙文跟父亲一起进过祠堂,把儿子龙文过继给继父姓廖。他说,这是神明在保佑我们一家人!淑兰心直口快,说哪里会有什么神明呐?龙武却答得虔诚,说,有的,就在信神明的人心里。他记得继父到死时都还念叨过火狐狸,他总是说自己曾不止一次亲眼见到过,还说那红色的狐狸尾巴拖得老长,就像一柱火把,只有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才会现身。有人曾经打趣他,说明爹,你说的是石榴奶奶吧?她80多岁了还穿红衣服!继父就嘿嘿地笑几声,不紧不慢地掏出火镰来,然后又补一句说,我还没修到那样的福气。

石榴奶奶是大家闺秀,出自于豪门,家父是江南镇上有名的茶商,她自己也读过几年新学堂,而老族长家的二儿子又是毕业于长沙一师范的高才生,只是时逢乱世,在石榴嫁进廖府的第三天,她男人就应征入伍上了前线,在雪峰山大会战中光荣了,因为是国军,连烈士头衔也没有争取到。但也有人说她不是个真寡妇,与村里某某和某某单身汉都有来往,其中就有龙武的继父廖明忠。还说她经常是身着红衣夜里送上门去的。关于火狐狸和以上传说,龙武听了也就听了,根本没有往心里去。如今父亲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神明就附在龙武的身上了,慈善寺他是常去的。就是在这个清明节的第三个夜晚,龙武躺在继父坟堆旁的蓑衣上,脚旁的火塘里不时有火花爆响,偶尔有山风拂过,还有火星子冷不丁地飙出来……因此他在凝视着只剩半边的慈善寺时,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火狐狸,还想起了生父和红花姨……   

龙武的生父叫龙岩,人长得武勇高大,仪表堂堂,当时瑶寨村的人都说,龙武就是龙岩脱的壳,特别像他父亲。但父亲从事的职业却也特别,是个赶“脚猪”的——脚猪即种猪,听起来难为情,得到的却很实惠。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从事别的手艺都有搞资本主义的嫌疑,唯一赶脚猪的却没有受到过冲击,因为公猪给母猪配种是不收交易费的,只是到了母猪生过猪崽后,将一群猪崽中最小的那一只送给赶脚猪的做酬劳。为什么会是给最小的呢?这个规矩定得很滑稽。可人家还理直气壮地说,哪个让你的脚猪冒卵用呢?配出的种不如你长得这么结实呀!这令赶脚猪的龙岩听了哭笑不得。

龙武12岁那年,母亲就去世了,那年他正好刚读完初小。

他母亲其实是被家务琐事累死的,因为他那赶脚猪的父亲每年都要从全乡十多个村寨带小猪崽回家,而母亲得要把小猪崽一只接一只喂养得像模像样了后,才卖出去,这样方能够卖个好价钱。母亲就是小猪崽们的亲娘。

母亲死后的第三年,龙武满15岁。有天夜里,父亲领了个年轻女人回家。那是一个月色如水,星星也像刚洗过澡的晚上,就快要放暑假了,当时龙武在屋门口的禾坪里等父亲,手里还拿着一册借来的初中地理课本在月光下乱翻,“我的祖国有万平方公里,地大物博,美丽富饶……”这是他闭着眼睛也能背出来的。正读得来劲呢,忽然就听到前面的田塍路上有了脚步声,龙武抬头一看,原来是父亲,他身后还跟了一个人。再定睛看时,居然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人,蓬头垢面,长发披散,装束却很时尚,上身红得像一团火的是双排扣天娥绒衣,下身的西式裤是蓝色士林布(这当然是龙武后来才从那个女人的口中知道的名称),拎着两只没有穿鞋的脚,身段窈窈窕窕的,走起路来时儿向左一侧,时儿向右一侧,双手还打着兰花指,一蹦一跳的,像是在跳忠字舞。

龙武正发楞时,父亲说,也是个可怜人,就让她住在我们家吧!女人却笑:我叫红花,你要叫我红花姨,我不可怜。父亲把那女人领进家里后,亲自去烧水让她洗了澡,还拿出了龙武他妈的衣服给她换洗,但她却死活也舍不得把自己的红衣服给换了,父亲无奈,只得依了她说,我明天就去镇上的百货店里给你买几件回来,全都买红衣服。女人的脸上就笑出了花来,龙武忽然觉得,自己的父亲真有福气,他领回来这个女人真的好漂亮噢!既没请过媒人,也没有办过酒席,更没有去民政所办过任何手续,那个年轻女人就这么不明不白跟了父亲,父亲也要龙武叫她红花姨。

红花姨看上去至少要比父亲小了十多岁,典型的鸭蛋脸,皮肤又细又白净,说起话来,声音脆脆亮亮的,进了家门后莫说是喂猪崽,连饭菜都是放暑假在家的龙武做好了请她吃。不过说起来也怪,龙武不但毫无怨言,还每天开开心的。父亲龙岩照例还是赶脚猪走村串乡,只是不再把猪崽带回家来,而是在途中就转手给贱卖了,所以他每天回家都几乎有钱要交到红花姨手里,但是红花姨则每隔三天五天就要到离家十多里的小镇上去逛一次,而且每一次出门,又都是身着玫瑰红或大红衣服,两条辫子上还各扎了一只红红的蝴蝶结。当然啰,这一切龙武的父亲龙岩并不知情,龙武也从没有跟父亲提及过。小帅哥,不准告密哦,告密是很可耻的!红花姨出门时交代说。

龙武就瞪大了眼睛,痴痴地望着她,直到她背影消逝了才使劲地点头。

红花姨是个神仙姐姐吧?龙武经常在心里问自己,却不能自答。

但人家却并不这么想,总是对父亲和她飞短流长,尽说红花姨的坏话:这赶脚猪的龙岩,还真是艳福不浅呀!捡了个红衣妖女回来。

谁晓得他施了什么魔法,未必也跟脚猪学了一手“硬”功夫?

你们还以为他捡了宝呀?不过就是一双扔在路边的破鞋,是个狐狸精!

村里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那时龙武已经是个准劳力了,但没有出集体工,而是给生产队里放了一头大黄牛,是头公牛。他其实偶尔也听到过人们对父亲和红花姨的议论,却装做听不懂,这是大人们的事,由他们说去吧。

有一回,他亲眼见到有人在欺负红花姨,这事令少年龙武的血往上喷。

那是在一个初秋的上午,太阳公公像是喝多了苞谷酒,圆脸膛醉得血红血红的,就快要爬上中天了,应该是十点钟左右吧?这一天,父亲一大早又去了外村。按照往年的惯例,这时正好是去东家收猪崽的旺季。父亲以前有时候晚上并不回家,但自从红花姨进了门后,即使是摸黑走夜路,他也会赶回家里来。龙武也是一早就去放牛了,生产队放牛的少年不止是他一个,往往都是三五成群,而且一旦把牛群领进了山湾,只要有一只耳朵注意听牛铃的声音就能知道牛去的去向,大伙儿就可以先砍一担柴禾,然后就安安心心在哪个宽敞的草坪里,或用石子下五子棋或看蚂蚁搬家,甚至仰脸看流云。

然而,那一天上午也活该出事,刚砍过柴禾梱好,龙武却鬼使神差挑起了柴禾跟伙伴们说,喂,帮我照看一下牛呀!我先把柴禾送回去就过来的。

嚯,你个龙武!要我们帮你照看牛,你是要急着回去看红花姨吧?有比龙武大的黑岩鼓露着两颗暴牙说。黑岩鼓当然是绰号,他叫苗青,是治安主任的儿子。他父亲也有两颗暴牙,被旱烟熏得乌黑,叫苗根,如今改名叫苗红了。但苗红不仅有两颗黑暴牙很打眼,还是个癞痢头,人称癞暴牙主任。

其他几个伙伴就笑得跳起来,把龙武闹得一脸窘态,他很生气。

但没想到接下来的事却更让他气得想杀人……唉,怎么说呢?

龙武的心里还确实是放心不下红花姨,在他看来,红花姨虽然年龄比他大了十多岁,可自我照顾能力却还幼稚得像个小女孩,有时衣服扣子都对错了扣眼,他告诉她时,她还傻笑着说,不能告密的,告密很可耻!龙武就怯怯地说,红姨,我这是为你好呀!还把一个花字给掉了。没想到红花姨却说告我密的那个人,也说是为了我好。龙武想着满腔的心事来到了禾场坪,把肩上的柴禾一扔就往家里跑,因为跑得太急,脚下的草鞋都掉了,还被柴棍子刺破了脚板心,一手摸去,摸了满掌鲜血,他也没顾得停住脚步。可刚进堂屋门他就听到红花姨在房间里浪笑,而且除了红花姨的笑声还有另一个人粗鲁的喘息声,仔细一听有些熟悉,但又绝对不会是父亲龙岩的声音。龙武顿觉得脑门一热,便什么也没想就“呯”地一脚踹开了房门,结果是红花姨全身赤裸着瘫开在床铺上,被另一个同样也是全裸着的男人当马骑在她身上,双手还牢牢抓着她胸前的两个肉团……龙武的眼前一黑,连摇了好几下发胀的脑袋,才终于隐约地感觉到是怎么一回事,也似乎认出了那个头顶冒热气的是个癞痢头。莫非是他?该死的癞暴牙!龙武在心里愤愤地骂着,但又不敢确定,掉头就去了厨房,然而,待他手中握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冲进房间时,那个他还没有完全看清楚是谁的男人却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

汗臭气和浪笑声并未完全散尽的房间里“当”地一声,龙武手中的菜刀当落地,双目却又被眼前的这个雪人儿拉直——此时的红花姨披头散发,白如初雪的裸体一纵身从床上轻盈地跳了下来,两条胳膊便紧紧地缠住了龙武不肯放手,说,我要,我还要……声音是歇斯底里的,同时又是抓心抓肺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待龙武终于醒过神来,他和红花姨都已经躺在地上,而且还……红花姨却笑笑地说,小帅哥你不准告密哦!龙武一身骨架全散了,爬起来就跑,还绊着裤子摔了一跤。

可是他又能跑到哪里去呢?他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热辣辣的眼睛在盯着自己,是红花姨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他最后还是回到了山湾里的大草坪,其时,牛群已经聚到一起了,伙伴们也正围着牛群在看热闹,龙武手抚着胸口,心还在“呯呯呯”直跳,他嘘了口气,努力想使自己镇定下来,然而当他也把目光投向牛群时,却看到了自己的那一头公牛,正举着一双前蹄趴在一头母牛的屁股后面,并且是那么地奋不顾身,伙伴们也一个个都看得呆了,尤其是黑岩鼓,两颗暴牙缝里还流着口水……尽管此类情形以前也常有过,但此时的龙武看了却大为震惊,砍了根刺条挤过人群就去猛抽黄牛……

自打从那一天起,龙武就不再同伙伴们一起去放牛了,也不敢正眼看红花姨了,还有意无意地避开父亲的目光。父亲照例经常外出,红花姨见龙武总是不肯搭理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呆了几天后,也又隔三差五往镇上跑。

龙武却像完全变了个人,曾一个人悄悄地跪在堂中的神龛下忏悔过。这样大概僵持了有半个多月时间,龙武终于做出了一个令他父亲龙岩怎么也不理解的决定,有一天,他鼓起勇气跟父亲说,爸,我不想在家里住了,也不想再去上学了,我已经是一个男子汉,要出去闯世界。父亲听了一怔,叹了声气,又摇了摇头,也并没有要阻拦的意思,最后只说了一句,也好,男子汉志在四方。红花姨却躲着父亲在一旁悄悄地淌着眼泪,又不敢过来跟龙武说话。这时一只被公鸡追逐得慌不择路的母鸡,刚好从龙武脚边窜过,又“噗噗”几下振翅跳上了晾衣竿,惊魂甫定地呼喊着,哥哥大,哥哥大……

就在当天,龙武说走就走,他只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当然也没有跟红花姨告一声辞就悄然离家出走了,到了离家乡瑶寨村有几十里路远的舅舅家,跟着一个做篾匠的堂舅当学徒。那时手艺人都归社办企业统一管理,做泥瓦匠的有基建队,基建队给每一个工地都配置了做木匠活的,或建学校或修粮库,一般都是在公社附近的城郊做事,也还有木业加工厂,也有叫木业社的,不过他们都有着自己相对固定的工场,唯有做篾匠活的却是些散兵游勇,做的是记件包工活,由社办企每年在产楠竹的老山界上与当地生产队签订合同,入冬就砍伐了楠竹,再聚到某一户人家的禾场坪里,这一户就算是做篾活匠人的东家了,但东家也就只是给外来的师傅空出了一间寄宿的住房和一间干活的堂屋,被盖和食物都是由做篾匠的人远天远地自带而来的。其实这还算不错了,毕竟是有一张床铺睡觉,有一个灶台轮流做饭,也还有另外的一种情形发生,那就是竹林离住户太远的,生产队只能将砍伐后的楠竹堆放在山湾的某一处空坪里,给来干活的篾匠搭建一座临时工棚,顶上盖的是就地取材的杉树皮或茅草,四周用旧晒垫围着,再用竹钉子给加固的,所谓床铺也就是用几根湿松木搁在一角,天晴自然无事,一旦要是遇上连日阴雨天气,里面就会是泥一脚水一脚,而龙武头一次跟师父上老山界,享受的就是这种“特殊”待遇。这样其实也好,反而培养了龙武的野外生存能力。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三年多,再后来他就应征入伍当兵去了。但在做篾匠的那几年里,龙武也偶尔从舅舅家听到了一些有关父亲和红花姨的消息,知道他们生了个儿子,还知道红花姨以前是公社中学的一个美术老师,因为她在给学生们教美术课时,把伟大领袖的那一颗标志性的痣点到了下巴的右边,没想这事却被一直追她未果的公社团委书记知道了,于是上纲上线,把她押到了万人大会上去批斗,并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更要命的是,她的父亲也是个十恶不赦的臭老九,有家回不得,没几天她就成了疯子……

有关红花姨身世和经历的来龙去脉,据说还是村里的治安主任癞暴牙主动请缨去外调后弄清楚的。听到了这些传闻后,龙武其实也想过要再回瑶寨村,他要回去亲眼看一看红花姨的儿子到底会像谁,弄清楚到底是谁下的种;如果既不像父亲龙岩,也不像他龙武,而是像癞暴牙,他就要把癞暴牙一篾刀给砍了去喂狗!但是他后来再往深里一想,又觉得自己也是个该杀该剐之徒。

做师父的堂舅目光如炬,他从徒弟的眼神里看到了仇恨,看出他的骨髓里滋生出了孽龙,就劝他说,龙武,师父是过来人,这人世间有很多事情,已经过去的就算了,要学会退让,退一步海阔天空。师父天生一张国字脸,左脸上有一道刀疤,人长得墩实,两道又粗又长的眉毛漆黑,像两只睡不醒的黑毛虫,却生就一副菩萨心肠。

按说做篾匠的只信奉山神,师父却是个佛教徒,他行走江湖的包袱里藏着一个镀金的罗汉,无论到了哪个新的工场,都要先请出罗汉来拜三拜,口中还念一通“揭谛揭谛波罗揭谛”之类的咒语。龙武在一旁听得呆若木鸡,师兄就翻译说,这是渡我渡我……龙武觉得奇怪,师兄就附耳补充说,师父以前是上山为过匪的。龙武说,是吗?像师父这么厚道的人,还上山当过土匪?这横看竖看也看不出来呀!师兄却说,是千真万确的。这样的事我还敢乱说啊!师兄是从省城下放来的知识青年,是大学应届毕业生,一肚子墨水,连师父当时都认为他学篾匠实在是屈才,不过听说他很快就会回去的。师兄也有个包袄,里面藏着几本砖头一样厚的书,有时还会把书中的故事和道理讲给龙武听,他说的话自然是可信的。师兄还说,只有文化的力量才是无穷的,师父就是认同了某种文化的人。但龙武想,红花姨和她的父亲不就是有文化的人吗?为什么却一个成了疯子,另一个被打成了臭老九呢?此时的龙武心乱如麻,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同情红花姨……同情和怜悯这一类词龙武是听师兄说起过许多次的,师兄有次还说过一句无厘头的话,他说,作为人类的个体我们可以没有后代,而作为老祖宗的文化根脉是绝对不能断裂的。只是龙武已经记不清师兄当时说这话的背景,好像是针对计划生育,又似乎是针对文化革命。但是龙武却始终没有听师兄说起过,人的骨髓里还会滋生出孽龙。

师兄对师父的评价特别高,他曾经在私下里跟龙武说:师父前半生为匪,后半生做篾匠,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就是文化的力量!师父还真不愧是老江湖,他似乎早就已经看清了龙武所有的心思,碰巧那时,又正好遇上了冬季征兵,他就亲自去瑶寨村跑了一趟,把龙武的户口转到了他所属的东风村,让龙武应征入伍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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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名片

作家一级,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得主,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

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作有散文集《纤痕》《风翻动大地的书页》《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集《白驹》等十余部。

近年有中短篇小说被《中华文学选刊》《海外文摘》转载,其中短篇小说《血色兜肚》获年度《海外文摘》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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