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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季，我手中的风景

作者：刘小渡

▲本文作者（左一）在川藏线纪行活动中进行采访。

　　我毕业于武汉军医学校护理专业，想起当年的毕业分配，真是热闹非凡。

　　我们同学中有不少是北京上海武汉的干部子弟，他们上军医学校主要是为了提干，谈起分配去向，他们都神神秘秘的，最多说一句，反正不当护士。后来才知道，他们的父母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了去处。一毕业，都回到了父母身边，且都是大城市，进了大机关，也都改行了。同学间写信交流时，他们会说，打死也不去当伺候人的小护士。

　　毕业时，学员队教导员找我谈，说你的各项成绩都是优，被分配到军区最好的医疗单位医院。由于有了毕业分配前的“风景交响曲”，医院去当护士的同学心情比较复杂，登上南下的列车，一路上到了驻马店站，分到医院的同学下车，我们抱头哭一场；到了信阳站，分到医院的同学下车，我们又哭一场；每一站都哭得泪眼滂沱，弄得一车厢的老百姓揍我们的心都有。

　　医院刚报到，我的一个闺蜜级别的同学便接到了调令，她父亲是位老红军老首长，她被调回了朝思暮想的北京。别处的“风景”固然好，可我的想法却很实在。俺只拥有手里的这点“风景”，我当时的想法就是学好“一针见血”技术。医生以“一刀定天下”，护士以“一针定天下”，病人不跟你玩虚的，你一次注射失误，下次推着治疗车进病房时，病人视你为“”部队的，如临大敌地说，换个老护士吧，俺们又不是试验品。

　　可让我郁闷地是我被分到了小儿科。小孩的血管最难扎，一针进不去，孩子哇哇大哭，家长埋怨连声，带教老师脸色发青，操作护士哆哆嗦嗦地被换下阵来，想死的心都有。谁也不是天才，一上班就技术大爆发，就能“一针见血”？见鬼吧！因此我想先去“大人科”练好“一招鲜”，再“走遍天”也不迟呀。

　　可有什么办法，并不存在“别处风景”的我，只好硬着头皮去小儿科报到。分到小儿科有两位学生，一进科室，科主任罗淑慧便火急火燎地要接见我们。这让我多少有点喜出望外，听说小儿科注射技术最好的不是护士，而是科主任罗淑慧，能拜在她的手下当徒弟就好了。罗主任见我们第一句话让我很意外，她说：“谁是刘小渡？”我的同学陈汉美用大拇指横过来指指我说，她。你会写文章，会办黑板报，对吧，我专门把你“挖”来的，嘻嘻。

　　我在军医学校是校广播站小记者，校报小编辑，区队黑板报设计主编。我有一个同学姓皮，我们是一对儿搭档，她画画，我写文章设计版面。皮同学特别有才，通常画人物，譬如说，画一名男兵一名女兵并肩敬礼的压题画，她便叫过来挺帅的男女同学各一名，并肩一站，敬礼，Pose一摆，三笔两笔，一下就勾勒出飒爽英姿的人物曲线。有时，我设计要求她画浅网底，隐隐约约的上面可以写字的那种画，画延绵不尽的大山，画漫山遍野的杜鹃，并且让她从黑板报的左头条位置，一直画到右下角，皮同学都能画得大气磅礴、纵横驰骋、栩栩如生。顺便说一句，我们的黑板报是贴在墙壁上的那种，10米长，2米高，我们俩办板报，基本是在梯子上摸爬滚打。办出来的板报也十分了得，不仅光彩夺目，而且是全校更新最快捷、画面最炫酷、内容最丰富、标题最醒目、版面最漂亮的，次次比赛名列前茅。

　　没想到，这点不足挂齿的小名声这么快就被带到了新的单位。我心里正有点小得意时，只听罗主任郑重其事地说，刘小渡同学，这两周你先不上班，你的任务是办出一期内容丰富、主题鲜明、漂亮美观、有小儿科特色的黑板报；你的目标是，医院黑板报比赛第一名。她贴近我耳朵压低嗓门说，此前小儿科黑板报在历届比赛中都排在最末一二名，你一定要在这次比赛中夺冠，将小儿科黑板报落后的帽子一举甩进太平洋，雪耻小儿科黑板报比赛丢人的历史。

　　我点点头，眨巴眨巴眼，心想不就是黑板报比赛嘛，至于嘛。罗主任看出了我的心思。她无比强调地说，同学，要重视。给你介绍一下，总医院有三大赛事：篮球赛、乒乓球赛、黑板报赛。这三大赛事聚集着崇高的荣誉感和骄人的成就感，也极具人气和威望。在三大赛事中项项次次名列前茅的科室，都牛皮哄哄的。她不服气地说，牛什么！得个冠军有事没事挂在嘴边神色飞扬的炫耀，太得瑟了吧。而我们小儿科，经常遭蔑视。有人说，小儿科，还真处处都是“小儿科”。罗主任一副受刺激的样子，激动得脖子都涨红了。转而她用希冀的眼光看着我说，就看你的了。

　　我说，请让我看看咱们的黑板吧。办板报的人，有谁不重视黑板？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罗主任把我带到楼梯下面，一块落满灰尘、油漆斑驳的黑板映入我的眼帘，我愣了半天，冰凉的感觉从心里渗透到脚底，我用手剥下一块油漆，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就凭这块黑板还想拿第一？我从楼梯下面钻了出来，拍了拍手上的灰，非常肯定地对罗主任说，这块黑板不行。罗主任跟在我后面说，别急，黑板的事可以想办法。我说，那就赶紧买吧。罗主任说，买？科里一分钱也没有。

　　说完她老人家一转身走了，楼道上空飘荡着她的指令，一定要拿第一！

　　这不是让巧媳妇做无米之饭吗?

　　我徘徊在走廊上，听见血管注射室的孩子们哇哇大哭，我挤进去跟在护士长身后学习“一针见血”技术。我发现，血管注射首先要在病儿额头上找到一条好血管；第二，注射前要轻拍血管局部，让血管充盈起来；第三，要固定好孩子的注射部位，一定不能让孩子乱动。我正在为自己的总结得意不已时，突然白大褂后领被人提溜着扯出注射室，只听罗主任气急败坏地说，刘小渡同学，请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给我背一遍。

　　我说，罗主任，没有黑板怎么办板报？她更为光火了，冲着我大声嚷嚷，不等不靠不要不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这是我军的优良传统你懂吗？万里长征咋走出来的?三大战役咋打出来的?南泥湾的粮食咋种出来的?大庆油田咋开出来的?原子弹氢弹咋上的天?叫你办个黑板报就面有难色、消极怠工，简直徒有虚名。

　　面对大叫大嚷的罗主任，我手足无措、害怕得要命，上班第一天就遭领导训斥，我委屈地“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而罗主任真是个“魔头”师太，不安慰、不怜惜，扭头走了，还气哼哼地说，不拿第一别来见我。

　　我哭着跑到楼梯下，看着那块像出土文物的黑板，更委屈了，哭声招来一名小战士，他钻进楼梯下说，哭什么？不就是一块黑板吗？我有办法，咱们去买。我的哭声戛然而止，什么，上帝！你说什么？

　　他把我从楼梯下拽了出来说，自我介绍说，我叫杨勇，是小儿科的卫生员兼科室小管家。刚才罗主任给你交代任务时我都看见了，罗主任就是一个“周扒皮”，她交代的任务你完成不了，她“半夜鸡叫”着也得逼你去完成，你哭也没用。正好罗主任让我去武汉大学采一种名叫“女贞子”的中药，医药公司正在收购，收益用来护士节发奖品。女贞子1公斤可以卖1元钱，我们辛苦点，多采点，把买黑板的钱从中“黑”出来。他诡秘地一笑，从楼梯底下拽出一个独轮车说，走，说打就打，说干就干。

　　女贞子？我擦干眼泪，可以卖钱?真的假的。杨勇说，向毛主席保证。

　　医院与美丽的武汉大学毗邻，我们一会工夫便来到武汉大学，女贞子树低的有3米多高，高的有10多米高，越高的树上女贞子越多。我让杨勇往高处爬一点，他犹豫了一下说，你扶着我的腿，他登上第一个树丫腿就抖上了，可还很男子汉地说，没事。我知道这是恐高症的表现，我拽着他的裤腿说你先下来，他哆哆嗦嗦地下来了。我说，俺来试试，结果没想到俺还有爬树的天分，没一会工夫俺就登到了最上面那个树丫，喔噻，我拿着大剪刀，一串串一串串的剪啊。一名女兵和一名男兵，推着独轮车，在静谧的武汉大学校园里寻寻觅觅、踯踯躅躅，那名女兵还在女贞子树上窜上跳下、灰头土脸，很多师生都诧异地看着我们。对不起了，武大的师生们。那天我们满载而归。

　　回去后，杨勇利用一晚上搞了一个小发明，他把剪刀绑在一根竹竿上，用绳子系住剪刀把手，手一拉就剪下来一串。杨勇，你真是太有才了。第二天下午我们遭遇大暴雨，可我们推着满车的女贞子，欢快地在雨中跑着，全身上下浇个透湿。

　　我如愿以偿地买回了新黑板，而且还是两块！我躲着罗主任，将两块黑板搬进小儿科的被装仓库，两块黑板拼在一起，嘿，在气势上首先占了上风。两天三夜，我没合眼，先搞策划、写稿子，再设计版面。恰好皮医院，我让她来友情赞助。皮同学那个“大手笔”，再加上俺的那个“大思路”，那一期板报色彩斑斓得令人头目眩晕，内容丰富得让人瞠目结舌，画面漂亮的使人目不暇接。当我把罗主任请进被装仓库时，真的一点都不夸张，她老人家差点没栽在黑板上。

　　我就这样把罗主任俘虏了，她居然把“一针见血”的秘笈技术传授给了我。那一年，我们小儿科期期黑板报拿大奖，罗主任挺着她圆圆胖胖的身体，从此医院上下班的路上。我本人在全院血管注射技术比赛中拿了大奖。年底，医院政治部宣传科当新闻干事，从那里起步，我成为了专业的军事记者。

▲本文作者在川藏线纪行活动中一边吸氧一边写稿传稿

　　毕业季，可能有时我们并不明白，这世上也许并不存在传说中的“别处风景”。你所拥有的，也不过就是你手中这些。

｜本期编辑：余金虎、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