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北头有几家卖牛羊肉的店铺。开店的以回民为主,都是老门老户。为了招徕顾客,店家一般在店外面都停了辆车,车上装着几头牛羊,活生生的牛羊。车上粪尿清理不干净,牛羊身上一块一块的肮脏,车上也肮脏,老远就会闻到从车上散出来的呛人气味。
马家牛肉在这个小城里是家老店,传了有好几辈了。
时辰是半晌午。店门口外刚宰杀过的牛,牛头与身子分离,和身子隔出几米远,看上去有些怪异。牛皮已被剥去,四肢已经没有了,圆鼓鼓的躯干是红与白的掺杂。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在一边忙碌着,身上系着黑灰色的围裙,湿漉漉的油腻。旁边一个小年轻,长相秀气,穿着也讲究,他跑前跑后给那个男人打下手。
五十来岁的男人是老黑,小年轻叫新春。
老黑不是回民,她老婆是回民。老黑倒插门入赘到老马家以后,就继承了岳父马老三的家传手艺,宰牛卖牛肉。老马家也算得上家大业大,马老三哥几个在小城北头势力也镇得住。老黑的女人马花妮是马老三的独生闺女,可能是打小就吃牛肉的原因,人高马大的,说话瓮声瓮气像个男人。老黑和女人站一块,偏差很大,老黑自己就感觉轻飘飘的,可不像俩口子。马花妮从小娇惯,性格上就有点蛮横,女人指哪老黑打哪。我黑常说,好!中!马上!习惯成自然,老黑没一点脾气。有熟人就说,你俩口子配合的可好,像董永跟七仙女,一唱一合的。老黑说,那是,天注定。女人撇撇嘴说,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自打生了孩子后,女人就带着孩子睡另一间屋,俩口子基本上就不睡一块了。慢慢的话也少了,往往是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老黑有时忍不住,半夜就往女人床边凑,马花妮眼一瞪,昏暗中放出光,你干啥?老黑就啥想法都没了。闺女也不让老黑管,甚至抱一下就不叫,嫌老黑身上有味,去去去,弄一身臭味让孩子咋上学?老黑纳闷,你老马家祖辈就干这行当,你还嫌弃个啥?这话老黑也就搁心里想想。时间长了,闺女也不亲近老黑,老黑也习惯了。这么多年下来,老黑想想活的有点憋屈,偶尔会唉一声叹气。有买肉的熟人听见了就说,你这家伙,叹啥气啊,多得劲的小日子。老黑嘿嘿陪两声干笑,心里说,你知道个屁。
老黑咣当扔掉手中的剔刀,一手摁住腰,慢慢直起身子,难受的表情有些扭曲。点了根烟,使劲吸了一口,又长长的吐出来。
自从被那头黑牛抵了之后,就没好利索。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药没少吃,膏药也没少贴,草药见天两喝,尿都变了色,可身上时不时的还是疼,干活疼,坐久了蹲久了疼,丝丝拉拉的,气都喘不匀。当时要不是新春在旁边,他非被那头牛摁在墙角挤扁不行。老黑心里一直搞不清楚,是不是注定那头牛就冲他来的?他知道,这落下的伤是好不了了。马花妮冷着脸说,瞧你那点出息!玩了一辈子鹰最后让鹰啄了眼。开始女人也帮着贴上膏药,后来直接说,没长手啊你,自己贴!
那头大黑牛一直在老黑心里纠结着。
年前去南阳买牛,老黑是一个人去的。他没让新春跟着,他对新春说,年底了买肉的人多,你守好店。老黑打算这回多拉几头,一年的好生意就在腊月里。
三百多里地,一路颠簸。车开到牛场大门口,一个花枝招展的胖女人招呼着老黑。
胖女人叫小菊,是牛场老板刘胜的女人。老黑跟着小菊在牛棚里转,她肥胖的身子一摇一摆的往前挪,像头刚下完牛犊子的母牛。头发染成黄色,打着卷儿,像顶了一堆破麻绳,毛茸茸的黄发丛中还飘着一撮显眼的绿。宽大的屁股被黑色的紧身裤裹的紧绷绷的,内裤的轮廓勾勒的清晰可见。小菊的屁股在老黑面前一颤一颤的晃动,老黑的心也跟着晃动。这屁股和自己女人的真是不一个样,那屁股都没多大起伏,坐他身上都硌的慌。唉,像一场零乱的噩梦。老黑想,眼前这大屁股会不会突然撑爆裤子露出来?白不白?黑不黑?刘胜那身子咋能受得住——,老黑啊,刘胜不在你咋也不见来了?胖女人说话也不回头看老黑。老黑咕咚咽了口唾沫,说,这一阵家里忙,走不开。
老黑和小菊的男人刘胜因为买卖认识好多年了。刘胜和老黑差不多年纪,个子不高,为人实在。老黑每回一到南阳,就住他家。刘胜爱喝酒,家里放的酒都是一箱一箱的。老黑没酒量,一瓶酒和刘胜三七分,俩人顿顿喝的东倒西歪。刘胜平时话不多,可只要一沾酒,嘴就闲不住;老黑平时也话不多,一沾酒更没话,倒头就睡。喝了酒后,俩个人往往都是一个呼呼大睡,一个还指手画脚的说个没完。
刘胜是和前妻离婚之后娶了小菊。
刘胜的前妻香草嫌养牛太脏太累,就常年在外打工。刘胜说她毛病,说她金凤凰命却生在了鸡窝里。后来,时间长了,香草就在外面有个相好的。这种事当事人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等刘胜知道时女人和相好的都好了两年了。刘胜像条疯了的野狗,咬牙切齿,嗷嗷乱叫,拳打脚踢把香草死揍了一顿,骂她贱逼女人,我说你一过完年咋就急着往外跑,一年到头家里啥事不管不问,原来是他妈的有野汉子了。刘胜对着女人劈脸一巴掌,滚!你个不要脸的贱货!
香草头发乱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鼻子流着血。她不哭也不闹,收拾几件自己衣服,别的啥也不要,一拍屁股走人了。刘胜急火攻心,眼里充血,让人看见瘆的慌,两个多月才算消下去。窝的气一年多没缓过劲来,整天低着眉,见人话也不说,天天酒瓶不离手,整天五迷三道的,不定倒在哪就睡着了,有时牛场里的帮工看见了就把他背回屋。他有时就睡在牛圈里,醒来边上卧着一片大大小小的牛,有的用鼻孔往他脸上喷气,有的用尾巴在他身上扫过来扫过去,驱赶他身上的蚊子,牛虻。刘胜就趴在牛背上哭,人他娘的都不如一个畜牲!他二大爷见这他一直这样不是个事,活干不成不说,人也毁了,就十里八村托人给他再找个女人,男人还是得有个家。
好在刘胜有家底,找个女人不是难事。
小菊比刘胜小十来岁,白白胖胖像个瓷娃娃,长相却标致。待在娘家时,一年一年挑来挑去,一直没找好中意的,高不成低不就,就耽误了。年龄越来越大,家人亲戚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她就着急了。见了刘胜一面,知道他家境不错,人看着还过得去,就那么成了。有时也可委屈,想我田小菊心高气傲,十里八村一朵花最后就找了这么个货,瘦的像根朽木棍,搂着睡觉像抱块棺材板子,老天爷咋就不长眼,让我是这个命。小菊和刘胜刚结婚那阵子时不时在半夜里哭,刘胜醒了就问她哭啥,她用被子抹下泪眼说,做噩梦了。刘胜哼了一声翻身又睡,小菊可想一脚把他踹下床。
刘胜和小菊一直没孩子,老黑也不好意思问。倒是那回刘胜喝高了,嘟囔了一句,唉,有没有个后就看老天爷了,地是好地,咋就种不成,人他娘的这辈子该咋样就是咋样,别争命,没用,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不是你的留也留不住。
可真是世事难料,一年前刘胜却在一次运牛的途中出了车祸,人在车里挤得稀巴烂,当场就没了命。老黑听说后,可惜的唏嘘不已,人真是不顶活,说没就没了,都不如个小猫小狗命大。老黑后来想,那就是刘胜的命,躲不开,逃不掉。
老黑专门跑到南阳送刘胜最后一程,在刘胜灵前呜呜的哭。
一棚子牛,黄的黑的大的小的肥的瘦的,乌泱乌泱浑成一片。吃草的,倒沫的,哞哞叫的。牛栏边有两个女工在往槽里倒饲料,看了老黑一眼,脸上没表情,低头接着干活。小菊在前面不停的说话,夸他的牛好,膘好,肉好。老黑嗯嗯的回应,浑圆的大屁股晃得他有些心不在焉,他慢了一点步子,和屁股拉开一些距离。他随着女人的话眼睛在牛群中扫来扫去。高高低低,色彩混杂。低沉的叫唤,像对老黑的怒吼,或者它们已有了预感,来人对它们将会意味着什么。不停的咀嚼,像是临死前的不舍和贪恋。
忽然,老黑就觉得有光刺了他一下,他忙回过视线去找,一头黑牛在错落零乱的牛群里正盯着他,黑牛高了周围牛一头。它不吃草不倒沫也不叫,两个圆鼓的黑眼珠子闪着白光,就在起起伏伏的牛群里看着老黑。
老黑心里扑通了一下,站住了。
大畜牲是有灵性的。
开了多年的牛肉店,老黑有自己的经验。对于宰牛,人都是有畏惧心理的,还有多多少少的恻隐情绪。那么大一个畜牲,往那一站顶几个人,掂着家伙上前心里还是慌。就像是一个大活人,它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是和人交流,在传达一些情绪,只是不会说话而已。但话说回来,毕竟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规矩,牛是要被宰的,是要被端上饭桌的,是要被人吃掉的。把你养大就是利用你,不然起早贪黑图个啥?你命里注定就要挨一刀。老黑的套路,一般是先咋样反感要宰的牛,心里厌烦它,可怜化作仇视,愤怒,让自己心里产生一种不下刀不痛快的感觉,手起刀落就显得心安理得了。眼前的那头黑牛的眼神一瞬间就让他反感,那一双牛眼里射出的光很硬,像两根刺扎向老黑,这让老黑下了必须宰掉它的决心,手起刀落,像是一个大英雄,为民除害,大快人心。
老黑原打算晚上是住外面旅馆的,但小菊没让,说你每回来都住下,这回咋了?没刘胜在我还能吃了你?水汪汪的一双桃花眼直盯着老黑。老黑有点慌,嗫嚅着说,我这不是上街还有点事要办吗。女人嘁了一声,撇着嘴说,屁事!看你撂倒一头牛倒利索,办事却像娘们儿。我娘家侄儿这两天回家了,你就住他屋。
晚饭小菊收拾了几个菜,从柜里拿出一瓶伏牛白,两个镶着百合花的玻璃酒杯。女人把酒一分为二倒在杯子里,说,我也不让你,咱俩一人一半。老黑慌忙拦着,弟妹,你知道我喝酒不中。女人没说话。停了一下,女人端起酒杯看着老黑说,来,黑哥,我敬你!老黑哆嗦了一下,啥话也说不出来了。
灯光摇曳,二人影影绰绰。老黑没酒量,一杯酒没喝完就吐了——
老黑在持续的鼾声中醒来,屋里有微弱的光。这是哪?一扭头,一边的小菊睡的正香,下巴的肉叠了两三层。老黑猛的坐起,又发现自己身上除了一件秋衣外啥也没有了。他隐约想起了酒后脑袋天旋地转,零乱不堪,小菊扶着他,他感觉到她温软的身子,还有凑近他的湿热的嘴唇,然后女人把他扶到床上,然后上下折腾他,他被撩拨的性起,像一头冲破笼子的困兽——
这一刻,老黑感觉头疼的厉害,他抱着头停了停,轻轻的下床,从地上抓起自己衣服,悄悄走到墙角,胡乱穿上。
老黑从南阳运回了八头牛,那头大黑牛是第一个挑出来的。
从南阳回小城的路上,老黑心里乱成了麻团。胖女人算账的时候连个零头都没抹,刘胜可从来没干过这事。她还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就几头好牛都让你捡走了,一分钱都不赚你的,收拾了赶紧走。她啥意思?提上裤子就翻脸?她拉我睡觉干啥?看上我了?不可能,是个女人都不会拿我当回事。拿我解除寂寞?发泄欲火?那一阵子乱七八糟的折腾,老黑正在酒劲儿上,女人像条疯了的母狗,撞得他云里雾里的飞。一会冷一会热的,女人心真是他娘的海底针。骚货,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不定有多少野男人呢。老黑又陷入自责与愧疚之中,刘胜兄弟,我对不住你。你在时咱俩好了那么多年,从来没过节,生意做的和气,痛快,没想到,现在我竟做下了这恶心的事来。唉,刘胜兄弟,其实,你不在了,你撇下的这个女人还会为你守寡一辈子?不可能的事,她可不是个本份的人。唉,兄弟,说一千道一万,我对不住你!这辈子我老不会再踏进南阳你家那块地了。
老黑时不时的走神,车也开不稳了。临近年底,路上车多人多,经过一个个村镇的时候,几次差点撞车撞人,吓得他冷汗都出来了。他在路边停了几次车,稳稳神再上路,车速也慢了下来。路上耽误点时间没啥,大过年的,平安到家才对,老黑对自己说。
其间,老黑看了几次大黑牛,直视,偷瞄。它的眼神,表情,走动,扭头,在他心里碰撞,交织,放大,缩小,丑陋,猥琐,奸诈,阴险。他见过的让他厌恶的人似乎都附在了那头牛身上了。大黑牛眼珠子和别的牛不一样,白的多黑的少,鼓鼓的,就生硬的死死的盯着老黑,像是两颗弹丸,随时向老黑冲过来,瞬间爆裂。这让老黑头皮发麻,后背一紧一紧的起凉意。老黑还担心它会不会突然从车厢里撞过来,然后把他顶出去,摔在路上,然后被车轮轧过去,然后自己成为一滩污血,像刘胜一样。
太阳偏西的时候,老黑感觉到饿了,肚子一阵阵的叫,伴着隐隐的痛。唉,多年的老胃病。他在一个叫上菜园的小镇上左看右看找到家烩面馆,门面倒干净,他把车在门口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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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玻璃门进去,店里空荡荡的,靠墙有俩个人在吃饭,一老一少,老的背对着门口,光头黑的锃亮,像个生锈的铁球;小的是个白胖子,脸上的肉有些抖动。俩人头挨的很近,边吃边在小声说着话。吧台后站起一个女子,手里拿着手机,看不出年龄,有二十多岁或者三十多岁的样子,耳朵上别着粉色的花瓣卡子,脸上涂了白粉,嘴唇擦的艳红。她离开吧台,走向老黑,往老黑身后看了一眼,然后冲老黑头一歪,微微一笑,露出几个板牙,大哥,就你一个人吗?嗯,一个人,老黑往后趔了下身子,说着就在一个桌边坐下来。你想吃点啥?女子跟过来,顺手从旁边一个桌子上拿起一个封塑的菜单,递给老黑。又去吧台上拿来一个小本。这时,那一老一小吃饭的往老黑这边看了一眼,老黑和他们对视了一下。那老的男人脸上有一道疤痕,一脸的阴沉,小的白胖子瞥老黑一眼又回过头去。老黑心里一紧,迟疑间,一边的女子又说,大哥,你想吃点啥?老黑想离开又感觉不妥,快速的扫了一眼菜单,对女子说,来一个地三鲜,一个木须肉,再来一个可乐,一碗烩面,尽量快点。好的,大哥,请稍等。女子转身一扭一扭的进后厨去了。出来时,给老黑端过来一个茶壶,一个杯子。然后就坐到吧台后去了。这时,白胖子站起来,凳子在身后叮叮咣咣的响,走出门去了。
一杯热水喝完,女子把两个菜陆续上来了。热气腾腾的,吃着味道也不错。可乐没打开,老黑打算在车上喝,赶路能提点精神。
羊肉汤烩面,还算劲道,老黑呼噜呼噜吃的流汗。
快吃完的时候,门响了,进来一个女子,二十出头差不多,大冷天穿件超短皮裙,腿上穿着黑色的镂空袜子,鞋底有半尺厚。老黑看她一眼,她冲老黑一笑。吧台后的女子抬头看了进门的女子一眼,没有理会,又底下头。进门的女子又看了看靠墙坐着的男人,那人没抬头。女子径直朝老黑走来,在老黑对面坐下来。老黑有些慌,她要干啥?女子一笑,大哥,咋才吃饭啊?只顾赶路了吧?老黑一愣,说,嗯,嗯,是。大哥,家哪里的?不远,老黑说。女子桌子下的脚碰碰老黑的腿,头往前探了探,小声说,玩不玩?老黑一惊,其实他已料到她是做那种生意的,忙说,不,不,我还有事。说着就低头喝水。大哥,就挨着这店,洗澡,按摩,解解乏,小妹陪你说说话。老黑头也不抬,说,你走吧,走吧。就不再搭理那女子。停了一会儿,女子站起来说了声,不开窍,走了。
饭钱收了老黑一百块。老黑问那女子,咋恁贵?菜单上也不是这价。女子说,这不年关了吗,调价啦。老黑还想再理论,靠墙坐着的男人说话了,废啥话!那男人脸上的疤痕像条死蚯蚓。老黑没再说话,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付了钱走人。
白胖子站在车门前。老黑要开门时,白胖子懒洋洋的说,一百。老黑一愣,嗯?啥一百?停车费,白胖子说。老黑有点着急了,我在这吃饭车停门口要啥停车费?白胖子咚的一拳头砸在车门上,快点!不然卸车上的牛!突然,车厢的大黑牛哞的叫了一声,老黑吓的一哆嗦,赶紧掏钱给白胖子。
这顿饭吃的真他娘的恶心,老黑窝了一肚子火,可又没处发。二百块钱就算给这几个龟孙子烧纸了,不得好死的缺德货!
正常情况下,一天的路程,早上离开南阳,下午能到家,可这次到家已是后半夜了。店里灯还亮着,新春还在等着他。老黑让新春往车上给牛倒点饲料,就进里屋洗澡去了。新春这孩子懂事,路上还给他打了个电话问到哪了,路上还顺利吧?注意安全。别的谁也没问过他。新春是老黑一个偏亲戚表哥的孩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不想出门打工,就一直待在家里。那天在店门口无意中碰到表哥,话就说到了孩子,老黑说孩子要不嫌脏就来这给我帮忙吧。第二天表哥就带着孩子来了,白白净净的,穿的也利索。老黑一看就笑了,对表哥说,这么好的小伙子可做不了这个,可惜了。表哥嘿嘿笑笑说,兄弟,我给孩子说了,他愿意干,在这给你打下下手啥的,先叫孩子锻炼锻炼,有口饭吃就行啦。新春腼腆的笑着叫他,叔,你别看我瘦,我可有劲儿了!说的老黑和新春爹都笑起来。
没想到,新春还真能伏下身子,不嫌脏不叫累的。老黑想,这也不是个事儿,别看他做这行当二十来年了,却一直从心里厌烦。当初要不是他爹巴结马老三他咋会倒插门进他老马家?谁不知道,在他之前没谁愿意答应他马老三的条件和他闺女结婚?可也没办法,谁叫他家底薄,哥仨找对象难呢?看着爹愁的一脸褶子挤成堆,唉声叹气,他没啥话说的,有时觉得他爹是把他卖了。唉,一晃二三十年过去了,大半辈子没了,也不知活个啥。新春是个好孩子,也二十来岁了,老黑就想着给他物色个对象。隔壁卖胡辣汤的老徐家二闺女不错,和新春年龄相当,女孩长的精神,又懂事,见人不笑不说话,叔长叔短的。以他和老徐的交情,这媒应该能成,赶哪天得好好和老徐正经提提这事。
老黑醒来时新春已经在干活了,从冰柜里一块一块搬牛肉,放案子上,再一块一块挂在案子前面的铁钩子上。切刀,砍刀,剔骨刀,钎子,从案子下拿出来,摆好。有一两个上岁数的老主顾已经上门了,不紧不慢的打招呼,小伙子,开门了啊?老黑呢?一个人忙不过来吧?新春笑呵呵的回应着。
见老黑起来,新春说,叔,油条跟胡辣汤买好了,在里面桌子上,快吃吧,别凉了。
吃过饭,老黑对新春说,准备家伙,先放一个。
当然,老黑是先要放倒大黑牛,那个畜牲已经让他窝火了。
有些老顾客喜欢看老黑宰牛,然后再买块新鲜牛肉回家,他们买不买牛肉也在其次,就为了看老黑利索干净的手法。店门口路过的人碰见这场面也停下来围观,这也正是牛肉店在门口宰牛的目的。老黑宰牛用两种手法,一是螺丝刀,一是电击。对于所谓的传统手法捆住四蹄直接照牛脑门上抡大锤老黑向来是看不上的,尽管是畜牲,毕竟是活物,还比人大的多,虽说都是宰杀,但还是不能太狠毒,别说报应了,良心上都过不去。
照例动手之前先上香,就老黑了解的在小城里这样做的只有他一人,别人他管不着,他上香为了让心里踏实点。两座佛龛上分别供的是观世音菩萨和金身牛魔王。供牛魔王像是老黑想出来的,他想,既然是这行当,也就牛魔王合适了。也是费了一番周折,街面上哪买牛魔王像去?他找了在千佛阁门口卖泥人的一个老头,给他照着《西游记》里牛魔王的图捏出来的。又拿到城外的砖厂烧透,再找卖泥人的那老头用油彩勾出眉眼,身上涂了金粉,就摆上了。菩萨在上,牛魔王在下,一尊三柱香。合手闭目,念念有词:一切胎生,卵生,息生,来从虚空来,还归虚空去,往生再生,皆当欢喜!二位尊者,南无阿弥陀佛!念词是老黑向千佛阁方丈慧远请教的,老方丈一句一句教了他好几遍。老黑要给慧远上香火钱,慧远依然是二目微闭,沉默无语。老黑心底的神圣之意瞬间泛起,周身肃然:不愧是佛门净土,来不得半点世俗杂念。感慨了一番,正要默默退出,老方丈轻咳一声,手里捻着佛珠半眯着眼说,牛肉咋样做法才好吃啊?老黑一愣,想问一句,却没张开嘴。当晚,老黑用黑色塑料袋包了五斤牛肉让新春给慧远送去了。隔一段时间,老方丈就让老黑给他送点牛肉过去,牛腱,牛筋,牛腩,牛肚,分的一清二楚。老方丈把肉钱一分不少让新春带回来。老黑有时想,这世道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老黑顺手从案子上拿起新春准备好的改锥,握在手里。
店门口已围了一堆人,抱着双臂,背着手,手插裤兜,个个一脸的惊喜。围观的也不全是看稀罕的,有几个经常来。老黑和一个戴白方帽的白胡子老头打招呼,老王,来啦?啊,来啦,老王胡子一抖一抖的。老六,今看着精神可好,不喘了。啊,是啊,这几天见好,手提着一袋子青菜的老六笑呵呵的回应老黑。观众们看老黑出来,有点骚动了,搓搓手,活动下脚,和周围人交流下眼神,嘴里冒出的热气相互交织着。他们像在看一场大戏,等了半天,主角终于出场了。
新春已经照老黑的安排把大黑牛从停在路边的车上牵下来,拴在门口的木桩上了。黑牛侧身对着店门口,头冲着路的一方,嘴一动一动在不停的倒沫。头往下低,张着鼻孔嗅了嗅地面,顿了一下,又嗅了嗅,忽然头高高抬起,绳子扯的紧绷绷的,腿往一边趔了好远。老黑知道,它是闻到地上的血腥气了。一头牛收拾利索,他都会和新春把地上的污血用洗涤灵冲洗干净,再喷上一遍消毒液。一般牛牵过来是没多大反应的,少数的吃着饲料或者喝着水也就没啥了,然后就迅速下手,放倒。稳,准,狠,对这一行来说是必须的,短短几秒之间,来不得一丝犹豫,不然是很麻烦的。老街南头老麻的三儿子,背着他爹,拿出铁锤,要亲自下手试试。可能是手力度不够,加上心有点虚,锤下偏了,一锤砸在牛角上,牛角砸断了,血淋淋的在地上晃。牛瞬间惊了,哞的一声窜起来,腿上和头上的绳子挣断,一蹄子踢在了老麻儿子命根子上,人当时就昏死过去了。牛在大街上疯狂逃窜,瞬间就没了影,一直也没找到。疯牛还撞伤了两个路人,人家找上门来,当然店家得赔钱。
大黑牛忽然不动了,两个大眼珠子朝着门口的老黑。老黑感觉哆嗦了一下,往后退一步,身子一晃,一只脚退进了店内,当啷一声,手里的改锥掉在地上。一股湿气往上一顶,老黑咳嗽起来,一阵剧烈,让老黑直不起腰,脸憋的通红。新春跑过来,扶着他问,叔,你咋了?喘口气,老黑摇了摇手,说,没事,没事。停了一下,新春说,要不电吧?老黑没吭声。新春把老黑扶到椅子边坐下。老黑说,忙你的去。
新春端出来一盆饲料和一盆清水,放在牛头下。大黑牛鼻孔里喷着白色的热气,不停的围着木桩转圈,连接木桩和牛鼻子的麻绳扯成了紧绷绷的直线。
该动手了,老黑,马上买肉的都来了!人群里有人说。他们并没有看出老黑有太多异样,只是平常的咳嗽罢了。有的人似乎还有事要忙,等不及就走了。老六走过来,脸上有些迷惑,咋了,爷们儿?老黑一笑,没啥,夜里没睡好。
不赶紧除掉这畜牲不行了!老黑想起了老麻的三儿子。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咬了一下牙关,重新把改锥攥在手里。用电不解气!不用!
黑牛在低头吃盆里的饲料,屁股后有一堆牛糞,肚子下尿了一大片,顺着地板砖缝到处流,还在冒着气。新春用手在牛背上抚摸着,又弯腰把温水盆里的毛巾捞起来,稍微拧了一下,在牛身上擦。牛身上带水,是为了电击方便。老黑和新春每次都是这样配合,老黑改锥上手,新春一边拿电棒防备。老黑一般是不用电棒的,用电放倒的牛,血放出来的少,相比用改锥放倒的,肉色发暗,肉质的口感也差好多。老主顾能吃出来,老黑啊,这回肉可有点糙啊,电的吧?
擦过温水的牛身上浮着一层热气。黑牛似乎也放松下来,尾巴轻轻摆动,低垂着头用舌头一卷一卷吃着饲料。这是好时机!老黑慢慢靠近黑牛。周围人不再说话了,连呼吸都停住了,眼也不眨的盯着面前的人和牛。老黑接近黑牛的时候,新春把手从牛身上拿来,悄悄去墙边上拿起准备好的电棒,站在一边。老黑的左手背在身后,手里握着那把改锥。右手轻轻的摸上了牛背,那块皮肤抖了一下,这虽说是牛对外界刺激的本能反应,但老黑明白,它已经感觉到啥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老黑的右手顺着黑牛的脊梁骨往前直线滑行,黑牛一直低头吃饲料,喝水。老黑的手慢慢往下,经过黑牛的脖子,一道道的皱褶,脑后,快到那个致命的小窝了,老黑已经看到那个小窝了!往前!移动!老黑屏住气,他决不让自己的手哆嗦。他的心死死的拧结在一起,但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放松。拼命的克制让他的嘴唇有些抖动。他的手在黑牛脖颈上软软的鬃毛上向前游走,像一条附在牛身上的蛇,若即若离的缠绕,吐出黑紫色信子,随时准备致命一击!到了!老黑的右手停留在了牛头后的小窝处,杏核大小,柔软,密实。老黑不能让自己多想,他的左手迅速从背后抽出来,右手接住左手递过来的改锥,老黑深吸一口气,就在老黑举起改锥将要在黑牛头上落下的一刹那,正低头的黑牛突然一声低沉的号叫,猛的一摆头,重重的撞在了老黑的肚子上,老黑感觉有山一样的重力通过了他的身子。他嗷一声向后蹲坐在地上,力量的惯性让他向后滑行,咚的一声怼在了后面的墙角处。黑牛又是奋力的左右摆动脑袋,嘣的一声把地上的木桩拔了出来,顺着木桩带出好多湿土。黑牛一扭身,往前一窜,一头抵住墙角的老黑,伴着沉重的哞叫,声音像从地下传出来的。
周围的人早已惊呆了,回过神来都啊啊叫着跑开。几个年纪大的老头,多少年都没跑那么快了,竟然像活泼的孩子一样跳跃着跑开。
与此同时,一旁站着的新春迅速向前,把电棒杵在了黑牛身上——
老黑的肋骨断了三根,肝脏部分破裂。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过年都没回家。
出院后,老黑和马花妮带着孩子去看独居的岳父马老三。年近九十的马老三高大却松散的身子窝在沙发里,双手无力的搭在扶手上,像一匹老骆驼。因为腿脚不灵便,马老三已经很少出门了,话也很少说了,气势却依旧威严,两条法令纹深陷在鼻翼与嘴角之间。他显然已经知道老黑被牛抵的事了,混浊却有力的双眼盯着女婿看了老半天,唉了一声,气若游丝,费力的说了几个字,改行吧。
那顿饭老黑没再说一句话。
有一阵子,经常来牛肉店的老胡问新春,小子,老黑呢?咋老不见他来了?新春说,他有事,顾不上来。
隔三差五,医院跑,他感觉身体越来越差了。
一阵风吹过,地上干枯的杨树叶哗啦啦的翻滚。树下蹦跳着的几只麻雀羽毛翻起,站立不稳,啾啾的叫声透出几分凄凉。老黑缩了缩身子,感觉有点冷。年前年后没下一场雪,干冷干冷的。
老黑提着一兜子药,医院的门口,周围来往不绝的行人,穿梭成一团花花绿绿的杂色。他抬头看看铅灰色的天空,半眯着眼,忽然就笑起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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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农民撕书通过记录附近村庄人物和故事,发表纯文学原创乡土短篇小说、散文等折射大时代下大平原农家风情。长按北京什么医院看白癜风最好北京中科皮肤病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