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柯尊解的散文我的大学梦

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曾任省作协理事、签约作家,黄石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柯尊解19岁开始文学创作,曾在《长江》、《春风》、《鸭绿江》、《北方文学》、《收获》、《小说》等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出版长篇小说七部。我的大学梦(结束篇)

从小学到高中,我们挨过多少饿?熬过多少夜?小考,中考,我们当年都是一考定终身。蜂踊挤过独木桥,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我们就像是一群小小的鲤鱼,从洛阳河的最下游开始,从那条天河最底层的第一道坎子起步,我们跌跌撞撞的奋力迎着逆流向上游。游六年,跳第一道坎。跳过了,你获得了跳第二道坎的资格,继续努力争上游;跳不过去,你就跌落了,永远没有机会了。然后,再游三年,跳第二道坎。同样,跳过了,你获得了跳第三道坎的资格,精疲力竭了你也别歇着,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要不断努力向上;跳不过去,你就此沉沦,你九年的努力,都被洛阳河的激流卷走了,你被淘汰出局了。总之,在每一道坎子前,你只有一次机会,没有试跳!跳过去了,你能看到希望和诱惑,跳不过去,你就只能归零!连你前面跳过的坎,也都白跳了,你九年的所有努力,全都归了零,没有人听你抱怨。

人生,就是这样残酷无情又充满诱惑和希望。

但是,对我们老三届高中生,最残酷的打击,还不是这些。我们挣扎了十二年,人生最美好的十二年,我们都在挣扎打拼中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了,但我们仍然是兴奋的。我们自认为是幸运儿,并不是任何人都能获得这种幸运的。

譬如我们老三届,当年全大冶县能考上高中的,不过区区二百人。跟我一起从西畈李小学毕业的十七个同学,经过又一个六年的挣扎淘汰,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上高中;我们那个大队十二个生生队,一千多人,那一届也只有我一个高中生。有的大队上千人几千人,恐怕多少年都出不了一个高中生。几十万人的大县,每年只招区区二百名高中生。我们不是百分之一,不是千分几一,而是几千分之一,甚至是上万分之一!我这样说,并不是要说我能读高中就多么了不起。我只是想说,当年,一个农家子弟,要想读到高中,要想挣扎到一次高考,要想挣扎到一次相对公平的、能够改变自己命运的竞争机会,有多么不容易!、

一个农家子弟想要出人头地,真难,难于登天!

我们在洛阳河的长河中逆流而上,终于有幸挣扎到了最后一道坎子脚下,我们一仰脸就能看到那道彩虹门上数也数不清的光环。我们以为我们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我们以为我们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摘取一只花环了。我们兴奋的想像着:“这是最后的冲刺了,我只要奋力一跳,就能跳过龙门,成为天之骄子了!”

十二年的诸多辛苦努力,都只为这最后一跳,十二年寒窗苦读,谁不是为着最后考上大学呢?

可是,突然说:高考取消了,你们所有人的高考资格,统统都被取消了!

这样的消息把人憋得透出气来。是的,如果让我参加高考,我未必就一定能考得上大学,可我考了我服输。但是,你不能突然无缘无故就取消了我们的高考资格,那是我们借以改变命运的唯一权利呀!我们为争得这么一点点权利,曾经吃过那么多苦,十二个寒来暑往,我们好不容易才这熬到这最后时刻,现在,你却说不给就不给了,我们怎么能够甘心服气?

我们赖在学校不肯走,可学校需要腾地方接纳新同学。我们赖到那年冬天,学校不再为我们安排寝室,不再卖给我们饭菜票。我们不得不怀一腔悒忧怨怼,灰溜溜离开母校,我们是一群没有毕业证,没有毕业照的高中毕业生!

我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群受到如此不公平待遇的高中生!

回到各自那个已经陌生的乡村,我突然孤戚得不知道如何归置自己了。我有满腹的怨怼不得发泄,我只能自己扯自己的头发!

叔父将家里最好的一间房子给我一个人住。我一进家门,叔父就不许弟弟妹妹们高声说笑,连走路的脚步声也不能惊扰了我。

我的弟弟妹妹,对不起,哥哥让你们受委屈了,哥哥欠你们一个微笑!

我一个人的悒忧怨怼,沉重的压抑着全家人的心情!但我那时竟然一点也不体恤我的叔父。

我故意戕害自己。

我住的就是老爷家留下的那幢带戏楼的房子。

我的弟弟妹妹很多(我是指我叔父这一家),家里的房子本来窄狭不够住。叔父却把采光最好的一间大房子让给我一个人住。我现在回想起来,真不知道我的那些可怜的弟弟妹妹们,他们当时是怎样拥挤着长大的。

但我当时完全不顾及叔父的苦心。我因为突然离开了朝夕相处多年的同学,离开了我那个读书的群体,我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我好孤独,好烦闷!心里塞着满满的怨忿悒忧无处发泄,我就有意的摧残自己。

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我的那间房子,下面有一个朝东的窗户,楼上还有一面朝北的窗户。我的叔父特地给朝东的窗户装了玻璃——那时候的玻璃也是很珍贵的东西,农村人家,没有谁家的窗户是安玻璃的,最好的人家,也就是安一扇木板窗门。

叔父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才给我装上窗玻璃,可我,却故意把那块玻璃打碎了!我就是要让寒风吹进来冻死我,我就是要让雨雪飘进来掩埋我!

我可怜的叔父只能暗暗叹气。那些寒夜,我的叔父总是要在冰冷的寒夜里守到很晚,守到他以为我睡着了,才轻手轻脚的为我把那面被我故意洞开的窗户关严实,替我把那些寒风和雨雪关到外面……

那些寒夜,我其实并没有睡着,每次听到叔父为我关窗户的声音,我就不敢睁开眼睛,不敢动,我就想哭,想流泪,想叫我叔父早点睡,天太冷……

后来,在我生过一场大病之后,叔父求人把我安排到大队林场去当代课的民办老师。那里已经有了一个民办老师,教着二十多个学生,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在一个班。现在为我分成两个班。

但我第一次代课的时间不到半年,区文教组说,我应该回生产队去认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老老实实地在三大革命实践中锤炼自己。

那年“双抢”时节,我回到了生产队。我剃光了头,毒太阳下,无论是插田还是割谷,我故意赤裸上身,不戴草帽,只穿一条短裤衩到田野里劳作。有时候,暴雨骤来,电闪雷鸣,别人都往家里跑,我却故意冲到田畈里去,任狂风肆虐,任暴雨肆虐,任千里的闪电劈我,任万里的雷霆轰我……

我想毁灭!我想毁灭掉我的肉体,只保留我空泛的灵魂,幽幽于天地之间!

8月的某夜,我突然发烧,厌食,恶心,呕吐,一夜间眼珠突然变得蜡黄……

叔父吓坏了,他一整夜都抱着我不敢松手,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啊……”

第二天,他就要带我到灵乡去坐火车,赶往黄石为我治病。

从我的山村老鸦泉步行到灵乡火车站,足足有二十五华里。其中至少有十多里是在荒无人烟的山脊间穿行。那个地方,在灵乡火车站出现之前,是从来没有人行走的,所以,没有路。后来也只有我们那一方很少的百姓,为去灵乡赶火车,才在荒芜的山脊上硬踩出一个小路,一直要走到戴家岭,才是沙土公路。

叔父见我病得那么重,本来是要叫两个人抬我去灵乡的。可我执意不肯!我宁愿死,也不愿让他们像抬半边猪肉那样,把我抬到火车站。

叔父几乎是哀求我:“二十多里啊,你这样子怎么能走啊!”

我说:“不能走,我爬!”

叔父徒叹奈何,紧随着我出门。

我的山村落在一个山窝子里,出门就是一道高坡,叫李家坳。前年我回老家为叔父扫墓,曾经暗暗丈量过,横在我的家门口的李家坳,足足有六层楼那么高!

可是,那年那天,我刚走到山坡下面,就一头栽倒了。一夜呕吐,我已经四肢无力,几乎挪不开步子了。叔父来不及犹豫,就把我背起来,往山坳头上爬!

可怜,我的叔父身体瘦弱,不到一米七的个头,却要背起他身高一米八十的侄儿,去爬那道比六层楼还高的山坳头!

他真的是一步一把汗,每一步都是在拼命。事实是,从家门口一直到戴家岭,这十几里的荒山间,几乎全是叔父把我背过去的。一直到了戴家岭,叔父才去找路边代销店的主人求情。正好那代销店也该去灵乡进些货了,叔父就让我躺在人家进货的板车上,他却如同老牛一样,躬着身子,把我拉到火车站。

那天的太阳很毒,沙土公路上像腾着烈焰似的。毒日头炙烤着我的叔父,汗衫很快就湿透了,湿漉漉地紧贴在他身上,板车的胶皮带子,深深的勒着我叔父的肩胛,我看到了我叔父瘦骨嶙峋的背脊,在烈日下艰难的向前蠕动……

到了黄石,医院,为我接诊的医生姓卫,他看到我已经全身蜡黄,就告诉我的父亲和叔父,我患的是急性黄疸肝炎,弄不好,是真会死人的!、

但我仍然没有死,我被我的叔父救活了。事实上,就在我那个病房靠走廊窗户下的病人,就死了。那人大约四十多岁,也是黄疸肝炎,医院误诊了,医院已经不行了。我的床位就紧挨着他。所以,他死的样子,我看得很清楚,蜡黄着一张苦脸。

那张床位空了仅半天,就又进来了一个新病人。

这回进来的这个人,我无法准确判断他的年龄,个子与我差不多高,且瘦。脸色很黑,上了釉似的,却有很多白头发。鼻梁有点高,眼睛有点凹,一副很沉重的眼镜,牢牢的嵌在他的高鼻梁上。

他进病房的时候,只拿着一只竹篓子的开水瓶和一条白毛巾。他身后也有个人帮他拎着一只网兜,网兜里一个搪瓷脸盆,一个有柄的搪瓷漱口缸子,缸子里有牙膏牙刷。就只有这么多东西了。

那个人把网兜放到病床上,就很紧张的轻轻跟他说了声:“我走啦”,然后就真的急匆匆走了。

我立即对这位新进来的病友产生了强烈的亲近感,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的样子很疲倦,想躺下,可摇了一下竹篓开水瓶,朝我咧嘴笑笑,问:“请问,开水房在哪?”

他讲的是一口非常纯正非常好听的普通话!

医院住院部的每一层楼里,是没有开水炉子的。平常是由护工上午下午各送一次开水,错过了那个时间,就要出住院部,到病员食堂里去自己灌。

我连忙接过他的开水瓶,说:“开水在食堂那边,您刚来不熟,我帮你灌。”

我提着竹篓开水瓶灌了两次开水,我们之间就很自然的亲近了。他告诉我说,他姓严,是文化部所属某高校的英语教师,现在却是咸宁五七干校的学员。

他让我叫他严老师。

他只告诉我这么多,我也决不多问半句。但我向他说出了我的一切。他就劝我,说:“你这么年轻,不应该轻视自己的生命。你要是真有什么事,至少你的叔父会痛不欲生,对吧?”

他说得很对,其实这些天来,我已经找回了我自己。

有一天,隔壁病房又死了一个人,其他病房的病人,就都围过去看。

我和严老师却静静地躺在自己的病床上,没有动。严老师在读一封寄自咸宁五七干校的信,我忘记了我在看一本什么闲书。

走廊上很多人围在一起看死人,死者的亲属在放声大哭。

严老师突然轻声对我说:“有个喜讯告诉你!”

我放下书问:“什么喜讯?”

“从北京传来消息。”严老师说:“高校,可能要恢复招生了!”

我大惊,问:“真的?”

严老师点了点下巴,说:“招生方式可能是推荐与考试相结合!”

我的心被严老师带来的喜讯豁然点亮了。

四十七天之后,我出院重回了我的山村。我不再做傻事。我每天都很愉快的跟着社员们一起出工,我甚至很快就学会了犁田耖田,迅速成为生产队一个主要劳动力。双抢时节,我成为全生产队的插田能手,没有人能超过我!

夏夜,劳累了一天的村人,都在稻场上纳凉,我就一个人信步走出村口,躺进老鸦泉泉眼的青草堤上,遥望星空,任我遐想。

我的山村叫“老鸦泉柯村”,就是因为有这个以老鸦为名的泉眼。它偏偏用老鸦这种不怎么吉祥的丑鸟做名字,我想,一定应该还有个神话故事。可问过很多老人,都说没有。

但这一处泉眼却远近有名。它汩汩不息的泉水,一年四季,不盈不亏,无混无浊,总是那么心平气和的缓缓流动。更神奇的是,泉水冬暖夏凉,甘甜爽口。冬天泉眼里热气腾腾,水温有十几度。可到了夏天,甘洌清凉,至多只有四五度。我们村里多数人家是从来不烧开水的,一年四季都是喝老鸦泉的生水,哪怕是过年吃了大鱼大肉,喝老鸦泉的生水也不会拉肚子!、

或许,老鸦就是一种神鸟?《本草纲目.禽部》介绍乌鸦:“慈鸟。此鸟初生,母哺六十日,长则反哺六十日”。可见,以老鸦为泉名村名,似乎也是件雅事。我们村东北首,出村大道旁就立有一块刻于清代同治年间的石碑,上面记载祖先当年傍泉而居筚路蓝缕的事迹,特别提到,老鸦泉是合族命脉,族中子弟,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霸占或转卖“老鸦泉”。文末的四句赞道:鸦泉混混,昼夜汪汪,滃流不息,地久天长。

老鸦泉的泉眼有半亩地面大,绕着滃滃涌动的泉眼,是一道椭圆形的青青草堤。青草堤的堤面挺宽绰,应该有一丈多宽。这么宽这么长的堤面上,全是那种绊根子草。绊根子草节节下根,是一种四季常青的草,肥嫩的草茎,一般都是尺把长,就像藤蔓似的,纵纵横横的交织在一起,给堤面织了一床厚厚地毯。它又总有几寸长的嫩草叶伸向朝阳的一面,那草堤便常年是一派水灵灵的绿茵。

无论是怎样的酷暑盛夏,无论是怎样的烈日如火,无论是怎样的汗流浃背,只要走进老鸦泉的青青草堤,凉意习习,暗香涌动,鸦泉泉眼里甘冽的清泉就在你眼前汩汩涌动,滃滃不息,这时候,身上的汗水立即就没有了,心中的焦躁也立即没有了,满心就只有凉爽,满心就只有快乐。

这时候,繁星已经布满了瓦蓝的夜空,老鸦泉泉眼因为在出村一里多远的地方,入夜,这里就决不会再有人来,只有四周的田畈里如鼓的蛙声,凭添了几分宁静。因为异常凉爽,老鸦泉的青草堤上绝对没有蚊子,甚至也几乎没有别的小昆虫,但螢火虫却格外的多。这山村夏夜的精灵,纷纷扰扰的萦环在你的周围,忽忽闪闪的飘移着,让人怀疑是那些桂花花瓣的魂灵儿在翩翩起舞。

这时候,我好想朗诵一首诗,朗诵一首能够抒发我此时此刻内心情感的诗。

我缓缓躺下去,躺在绊根子草编织成的茵茵草毯子上,凝望着那些围绕我亲密飞舞的萤火虫,我突然想到戴望舒:

萤火,萤火

你来照我

照我,照这沾露的草

照这泥土,照到我老

我躺在这里,让一颗芽

穿过我的躯体,我的心

长成树,开花

让一片青色的藓苔

那么轻,那么轻

把我全身遮盖

像一双小手纤纤

当往日我在昼眠

把一条薄被

在我身上轻披

我躺在这里

咀嚼着太阳的香味

在什么别的天地

云雀在青空中高飞

萤火,萤火

给一缕细细的光线

够担得起记忆

够把沉哀来吞咽

[黄石文坛]柯尊解的散文《我的大学梦》(1)

[黄石文坛]柯尊解的散文《我的大学梦》(2)

[黄石文坛]柯尊解的散文《我的大学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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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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