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
——题黎庶人先生《张坊诗草》
深夜读黎庶人先生(升旭)《棣堂诗稿·张坊诗草》,竟至兴起,久不能寐,晨起而题文腹稿已成。
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若《张坊诗草》者,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矣。
上世纪七十年代,先生以未满弱冠之年下放张坊。张坊,浏东僻陋之乡镇,居湘赣接壤处,饶崇山峻岭、清泉茂林之盛。先生在此躬耕渔樵,含辛茹苦,蹉跎四年。卅年之后,携妻将子,重游故地,有感而发,成诗一卷,名之曰《张坊诗草》。
小子虽不知诗,然屡蒙黎先生教诲,前日更曾侍游张坊。至一处,先生曰“此吾昔年挑松脂之地也”;又至一处,先生曰“曾在此捕鱼佐餐”;再至一处,曰“曾在此砍柴”。先生固视张坊为第二故乡,眷眷往昔也。
窃评《张坊诗草》,其事真,其情深,其境苦,其语切,其字炼,堪称“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金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其四》评陶渊明语)。
诗篇所述,皆亲历亲为,故其事真,读之如亲观先生伐木挑脂、扯秧抢收也。此事真也。
以弱冠之年而下放深山,蹉跎三载,既具初春鞭牛、犁锄生暖之干劲,亦有独自放水、月夜踟蹰之怅惘,他若早工碎梦、灶前悲叹,冬烧冬茅、春挖竹笋,三更渔火、呼朋置酒,山中锯木、陈桥送别,岁底留守、破壁题诗,抚松称赞、临流掬水,皆回首往事,一往情深,自感而感人。此情深也。
深山僻陋,百废待兴,以文弱书生居此,“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其境之苦,非比寻常。若曾农作者,至不忍卒读。此境苦也。
先生追述诸事,虽范之格律,而纯以口语出之,天然去雕饰,明白如说话,令人如目睹耳闻,随之悲愁欢乐。此语切也。
先生本通诗词、精格律,加之一字未安,推敲不已,故其炼字之功,实已炉火纯青。看似平易,实不可更,不露斧斫之迹,但觉警策之妙,有“平中蕴奇、枯木茂秀”之感,此字炼也。
统而观之,先生可谓承袭田园山水诗之衣钵,而别开生面者也。
田园之诗实可溯源至《诗经》。三百篇中,不乏劳人征士之叹,采薇束薪之述。所谓“骄人好好,劳人草草”,皆“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若《七月》之详记月令农作,复千年如此,大致未变,堪称翘楚。孔子嘱小子学《诗》,称可以兴观群怨,事父事君,且不忘“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殷殷于农作渔樵也。
至晋陶渊明,开宗立派,田园诗臻于极盛。然陶隐多于农,虽采菊东篱、种豆南山,晨兴理秽、带月荷锄,然至苦不过夕露沾衣,饥而乞食。虽亦垄亩躬耕,终是儒生本色;虽尝田家之苦,却多怡然之情。
延及王孟,等而下之,未曾躬耕劳作,徒见诗情画意,未入农家堂室,终觉隔靴搔痒。其后千余年,诸人多未能脱此藩篱;虽欲追踪步武,然总如叶公好龙,不见其真,能具体而微者,更是稀如凤麟。即贤如东坡,犹未能免此讥也。。
若《张坊诗草》者,则不自囿于窠臼,不因袭乎陈言,诸体皆备,合乎体式,臻于神妙,朴素中见深意,平淡中见绮丽,明白中见奇崛,情景交融,文理兼备,似枯木茂秀,高山流水。五柳之清新,太白之豪纵,少陵之沉郁,王孟之清丽,韩苏之奇俊,贾孟之瘦冷,莫不融于一炉,自成一家。开卷如行山阴道中,应接不暇,猗欤盛矣!
抑又言之,《诗草》非仅一家之诗,更乃一代之史。先生写实之作,立此存照,可供后世知兴替。知青历史,亲历者未必能道,能道者未必能诗,能诗者未必能工。如先生之亲历而能道、能道而又能诗、能诗且又能工者,罕见其人,稀睹其作,能不刊布传世乎!
张坊陈桥之官荣桥,吾乡先贤元欧阳文公圭斋先生之遗迹也。先生夙所留意,近日且为其修复奔走呼号。愚前日侍先生重游,徘徊凭吊。
圭斋先生,固知诗而工诗者,亦以性情之真、境趣之实为圭臬。“据其境趣之实,发乎性情之真”(《刘执中诗序》),“《诗》之为教,本乎山川之风气、人物之性情者也”(《燕石集序》),“诗与乐同出一初,皆感于性情而动于声音者也”(《此山诗集序》),“诗得于性情者为上,得之于学问者次之;不期工者为工,求工而得工者次之”(《梅南诗序》)云云,皆本此理,学诗者不可不察也。
圭斋评高安易南友之诗“往出于性情之所感触,咸臻其妙,然其学问亦足以副之。二者虽未能定其优劣,而集中之诗,伟然固佳作也”。愚于《张坊诗草》,愿借此语以评之。至于集中他作,固不待言矣。
甲午腊月初一大寒日,陶园汤锐敬题
张坊诗草
黎升旭
七十年代初,我随着知识青年下放农村的热潮,下放在湘赣边境一个叫张坊的山区小镇,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经历了一段颇为蹉跎的岁月。
前些时日,我携妻将子回到了我阔别四十多年的第二故乡—张坊知青五七农场,踏上这片炽热的土地,我内心激荡着远去的遐想,爬上那高高的山岗,我的心绪便与记忆相伴游走,往事却在心头聚拢。追忆和久盼细翻着陈年日历,释然着游子的心扉。
我似乎又听到知青宿舍中传来了《梁祝》优美的小提琴旋律和《南京之歌》悲伧的歌声。我仿佛又听到宋家垄“双抢”时打谷机的轰鸣,以及赤日炎炎下大石壁上挑柴歇脚呼唤凉风的吆喝声。当年的梦想,青年时的愿望,中年的沉重,几近暮年的感叹!仿佛这一切有如昨日,沉淀在记忆的里程碑里。
细数那乡间的日日夜夜,这种情愫在不经意间翻卷,跳跃升腾。怀旧是对尘封青春的一种追忆;脚踏着这片坚实的土地,我觉得塌实与厚重。浮云牵动着我的情怀,亲切的有如昨日。
这里就是我梦里日夜萦回的地方,这里有我难舍的眷恋,这里有我值得回味的泥土芬香,这里有着影响我整个人生一段看似平凡而又不平凡的经历,如是也就有了我这几行下乡及时还乡后的《张坊诗草》。
初春茅舍藩篱小径幽,嫩條抢绿展新柔。东君驱遣寒云散,大地方将冷气收。远树娇音啼布谷,清风细雨润田畴。山村已是春来早,陇上乡农鞭叱牛。扯秧晨雾衣衫湿,垄头泥沁香。身疲人懒起,水冷晓偏凉。瘦月悬残镜,寒田拔早秧。时来农事急,曙色尚微茫。 柳梢青?春耕雨润山青,烟笼柳翠,风送花馨。蓑笠迎寒,犁锄生暖,布谷声声。春耕开播辛勤。凝眸处,田畴镜平,水畅沟渠,肥铺垄亩,人跃牛腾。
早工田畴昨夜晏收工,薄雾依稀四野胧。戴月披星辛苦甚,晓钟敲碎梦匆匆。收割田中收割水如沸,干劲岂能输与天。可笑骄阳力未足,如何汗水未能干。
灶前感叹至此方知世道艰,一生劳碌未曾闲。可叹当年鸿鹄志,灶旁袅袅化炊烟。挑松脂薰风促步出陈桥,江口肩挑路渺迢。气喘嘘嘘精力尽,饥肠辘辘鼙鼓敲。破褛频遭清汗湿,骄阳欲令黑肤焦。问询食古酸文士,辛苦恣睢乐渔樵?
(张坊至江口挑松脂,往返四十余里。不堪重负,作此诗以吐衷。)放水促促晓钟鸣,梦残起五更。可怜天尚黑,幸喜夜初晴。路窄蛇拦道,林荫草隐虻。今春我放水,独自绕山行。伐木极尽攀登力,深山伐木难。悬岩履险阻,绝壁步危艰。奋臂挥千斧,饥肠搅百酸。苦辛何日了,昂首望云端。烧冬茅错节盘根随处生,田头磡尾势纵横。一番烈火焚烧后,几度东风又復萌。担石灰箢箕一对兩頭挑,涉澗翻山过小橋。身困劳衰肩负重,筋疲力乏脚飘摇。腹中鼓响饥难耐,日下心焦路远遙。滿担沉沉歸傍晚,雄心壮志已全销。挖春笋林间竹笋正当肥,谷雨锄挖满担歸。缺少鲜蔬填口腹,丰餘干货晾柴扉。煎蒸焖煮油稀少,炸炒烹调味寡微。半月三餐来佐饭,嘔心剔胃肚常饥。夜渔沿途月夜色微昏,犬吠汪汪又一村。久日枯肠寻肉味,三更渔火觅腥飧。偷来荼毒入溪涧,捕得鲜鳞盈瓦盆。薄荷紫苏清水煮,呼朋置酒好销魂。担石灰箢箕一对兩頭挑,涉澗翻山过小橋。身困劳衰肩负重,筋疲力乏脚飘摇。腹中鼓响饥难耐,日下心焦路远遙。滿担沉沉歸傍晚,雄心壮志早全销。车祸山路盘旋萬树低,翻车厄祸共忧凄。铁牛侧卧头衔尾,天地严寒水過脐。篝火乍燃堪御冷,衣装乱著犯糊迷。危难之际相携手,刻骨铭心记七溪。注:七溪为张坊公社小地名,亦车祸地点。回家年关岁底至,结伴返家门。坷坎崎岖路,模糊远处村。更深犬吠客,夜静鬼勾魂。百里迢归去,衣巾携露痕。定风波?砍柴十里围山苦伐薪,肩挑负重百余斤。辘辘饥肠筋骨累,遭罪。淋漓汗水湿周身。扼腕摇头心愤悱,委靡。遥瞻前路叹艰辛。土脸灰头观我辈,惭愧。步履蹒跚再疲奔。破阵子?山中锯木雁去排行天际,秋来锯木山巅。甘愿艰辛求自在,赚点工分也是錢。汗流马架前。几片薄膜遮雨,数张木板难眠。夜宿窝棚侵蚁蚋,腹饥喉干饮谷泉。返城知哪年?清晨自大围山林场回知青点 崎岖十余里,山道踟蹰行。不见炊烟起,唯闻野鸟鸣。清泉石罅出,朝露草尖明。望眼云归处,离家四五程。送别送友招工去,陈桥折柳枝。盈巾珠泪掩,话别雨声驰。雾霭催行色,溪山挽故知。人生萍聚散,后会复何时。卜算子?送建伟招工去浏此处惜分离,何日重相聚?已是盈眶热泪时,恰之陈桥域。昨与尔同来,今送君归去。待到何时我返城,只恐遥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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