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耕牛总期

说说耕牛

小时候听母亲讲过一桩往事。有一年家里病死了一头老牛。在处置这头死牛的态度上,言语一向不多也不当家作主的奶奶,竟然很坚决地说:“埋了。”那时生活很苦,长年累月吃不到一次肉,所有的死鸡死鸭都要吃掉,为什么这么大的一头牛会拿来埋了呢?奶奶的理由是,这老牛为我们家耗尽了毕生的力气,还救过父亲一条命。据说有一年,只有八九岁的父亲,冒险去摘崖壁上的野果,不料抓在手中的藤蔓断了,一头栽了下去。正在山崖下吃草的家牛,听到一声尖叫,抬头望见空中一团黑影,便四蹄一扬,冲上去用牛角架住了坠下来的人。听了奶奶的理由,做事专断的爷爷站起来,抖了抖长衫下摆,满脸不高兴,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奶奶终于叹口气,把老牛埋在了我家房后那片竹林里。她担心有人把死牛挖出来吃,便端根矮凳守在房后。直到埋牛的土坑深陷下去,确定尸体腐烂了为止。

为人类鞠躬尽瘁一生

这里说的牛,特指过去用来耕田犁地的水牛,又称耕牛,如今已不多见。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每个生产队都养有七八头之多,公社畜牧站为它们配备了专职兽医,而且还受法律保护,有盗窃耕牛罪一说。谁若偷盗了耕牛,量刑很重。

在农耕文化的社会中,牛扮演着极重要的角色。一头牛可抵几十人干活。对牛的管理,在乡村中是件大事。各队根据田土面积多少,大致确定配备耕牛的头数。那个年代取消市场,什么东西都不能交易,惟独耕牛除外。如果哪个队有多余的牛要卖,或是需要添购新牛,就到政府指定的交易场所买卖。

每头牛固定一名饲养员,负责打整圈舍、供给草料。到了农忙季节,牛的劳动量加大,草料增加,则安排部分次劳力(妇女、学生)割草供应。选拔饲养员是干部的重要任务。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地富反坏右”分子没有资格当饲养员,怕他们虐待耕牛,或是往牛的草料中投毒。选择饲养员的标准,一要历史“干净”,二要政治可靠,三要表现优秀。谁当上了饲养员,既幸运又光荣。

有了牛,又有了饲养员,还要配备犁牛匠。犁牛匠的选拔难度更大,除了须具备饲养员的条件外,还须具备驾驭牛的技能。牛跟人一样,也有性格。有的温顺,有的暴躁,有的老实,有的狡猾┅┅不通牛性的人,很难驾得住它们。扶犁掌耙,看似简单,其中却蕴含着高深的内容。与牛打交道和与人打交道一样。阅历浅薄,感情苍白,人品低下,缺乏爱心,万万当不好犁牛匠。牛虽不会说话,但心里明白得很,病了、饿了,或是累了,它们常常通过一个简单的眼神,或一个简单的动作表示。牛若喜欢它的主人,远远听到一声吆喝,便频频甩动尾巴,发出亲昵的叫声,并原地踏动四蹄。待主人靠近,又用角抵一下主人的腿,或是用鼻子嗅主人的脚。扶犁掌耙,更是一门集农学、数学、力学、几何学和心理学为一体的复杂技能。劳动时,犁头和耙的角度、轻重、缓急,掌握稍有不慎,就会危及牛的安全。常见的“拉膀子”,就是因为铧尖插入泥土过深,力道和角度掌握不好而造成。季节如号令,农事重如山,一头牛受伤倒地,其严重性可想而知。所以有的生产队选拔犁牛匠时,常掺杂进算八字、看面相等活动。所谓克牛命的人,或者缺乏阅历太年轻的男子,一律不能入选。

自由自在的生活,对它们来说是一种奢侈

但牛命是苦命。看过牛的劳动,会一辈子难忘。一年四季,牛很少有休养期,只有受伤和生病例外。牛的劳作从每年的三月初开始。阳安农村的水田,在灌溉设施落后的时代,一年只收一季水稻,其余时间蓄水养田。三月初要为四月底的插秧作准备,头年犁过的田需再翻犁一次,让谷桩彻底沤烂在泥里。这时,“数九”虽然结束,但天气依然寒冷。在水田里劳作,牛腿深深地陷进烂泥,一面忍受刺骨的冷水浸泡,一面费力地拔腿前行。有爱心的犁牛匠,动工前会看看天气,以确定犁田时间长短。如果有太阳,他会等日头升高,大地回暖,这才牵牛下田。遇上阴天,犁牛匠会牵着牛在田埂上蹓跶,等到牛身上有些暖气了,才赶牛下去。

牛一旦套上枷,几乎停不下来。临近插秧,所有的冬水田必须尽快耙平,因此牛干活的时间越来越长。耙呈长方形,每方有数根六七寸长的耙钉,耙上面交叉而立的木桩,便于犁牛匠掌握方向。为了将田耙得平整,犁牛匠须站在耙上。但一般的犁牛匠不忍心这样做,他们会找两块重量适度的石头压在上面,一手持牛鞭,一手握牛绳,慢慢地跟在耙后。二三月间,牛的伙食以干稻草或干苕藤为主,之后随着天气转暖,青草增多,劳动量加大,牛的伙食会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善,在保证草料供应的同时,还会加入少量精料(粮食)。

牛最累的季节在秋天。这时,棉花收获了,玉米收获了,红苕也收获了,所有的土地必须深耕,以便种植小麦、豌豆、胡豆和油菜。阳安的耕地,水田大约只占三分之一,所以每头牛得承担数十亩土地的劳作。实行包产到户前,生产由集体统一指挥,为了赶进度,实行“歇人不歇牛”的办法,两个犁牛匠驾驭一头耕牛,从天麻麻亮开始,一直犁到月亮上山。尽管犁牛匠会千方百计保护耕牛,但季节的紧迫和公社每天都在广播上讲评生产进度的消息,迫使牛们得不到休息。这是死牛的高发季节,不少牛由于积劳成疾,常常突然倒地,口吐白沫,无声无息地死去。

大约到了冬至,天气冷得连人都无法忍受的时候,牛们才有获得短暂喘息的机会。由于不再劳动,由于所有的青草已经枯萎发黄,这时的牛,只能吃干枯的稻草或者晒干的苕藤充饥。为了抵御寒冷,人已经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甚至挟个烘笼,终日躲在屋里。但牛只能蜷缩在四面透风的圈舍里,彻夜听着寒风呼号,眼巴巴地望着天明,望着那个不知何时来临的春日。寒冷冻得皮肉开裂,鲜红的血水顺着老皮不停地往外流淌,然后结痂,再开裂,再结痂┅┅一些年老的,或者体弱多病的,往往等不到春暖花开,便冻死在了牛圈里。

牛在被宰杀之前,大多会泪流不止

当然,体弱多病的牛,尤其那些白口牛(掉光牙齿的牛),并不一定会冻死在牛圈里。它们丧失了劳力,继续养下去,只会白白消耗草料,经公社批准,可以宰杀。有一年,生产队要宰杀一头白口牛。喝望吃肉的社员很高兴,但饲养员站出来反对。他流着泪细数这牛辛苦干了多少年活,犁了多少地,耙了多少田,像记分员记工一样清楚。队长问:“这牛牙都没了,咋吃草料?吃不进草料又咋劳动?”饲养员说喂养的事由他负责。就这样,白口牛暂时留了下来。饲养员天天将草料捣细,和上水搅匀,再用竹筒灌进牛嘴。这方法无法坚持长久,最后这头牛还是不能逃脱被宰杀的命运。

这头牛在被宰杀时,向它的主人磕头求饶

杀牛的当天,饲养员远远躲着。尽管这牛已经瘦骨嶙峋,但体形高大,宰杀不易。然而渴望吃肉喝汤的人总有办法。他们很快在晒场中竖起两根木桩,将铁链环挂在连着木桩的横杠上。刀和接血的盆子也准备妥当。牛圈离晒场很近,却没人能将它牵出。这牛似乎意识到危险来临,见有人走近,便暴躁地扬起四蹄,吓得牵它的人掉头就跑。后来几个人涌进牛圈,想用绳子套住它的头。这牛已经几天吃不进一口草料了,却不知它哪来的力量,用屁股紧紧抵住墙角,两只弯曲的大角不时左右横扫,使人无法靠近。这时,队长朝躲着的饲养员暴喝一声:“过来牵牛!你不牵的话,扣你们全家的口粮!”饲养员无奈,只得走向牛圈。

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说来也奇,当饲养员低着头走过来,轻轻一声吆喝,那牛就乖乖地让他解开绳套随他走了。走到木桩前,饲养员丢下牛绳想溜,队长又拦住他:“不准走!你不在,这牛不好杀。”饲养员突然转身扑向牛头,身子伏在牛角上,呜呜嚎哭。这时,人们看见那牛也哭了,尽管没有声音,但清亮的泪水,像山泉一样从眼眶里涌出。其他人趁机上前,用绳子将牛蹄拴死并连起来,然后同时跑向一边。一、二、三,众人随着号子声,用力一拖——只听轰地一声,牛庞大的身躯应声倒地。饲养员仍然抱住牛角不放,队长吼他,也不管用。有人上前将他拖开,其他人立即扑上去。有的按牛头,有的按牛身,有的拽尾巴┅┅倒在地上的牛,无奈四蹄被捆,只能徒劳地挣扎。

牛啊,你的命就是如此

性急的人不等队长安排,主动承担起打整死牛的责任。牛皮很快被剥了下来。开膛破肚后,躯壳挂在木桩间的横杠上。上了年岁的牛根本没有多少肉,但大家还是很高兴,将分得的一点骨头或肉拿回家,再和上一些青菜薹或者萝卜炖一大锅。然后全家人围着方桌,喜滋滋地喝汤啃骨头。

这是苦命的牛,最后一次对人的奉献。

牛这种生产力的消逝很突然,甚至来不及向人们打个招呼。一九八一年,阳安各地的牛,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悄然离场。原来土地承包到户后,人身上的力气一下子比牛大多了。几十年不出工的老病坨坨上了山,靠开会吃饭的人也下了田──各种磨洋工的现象,一夜之间消失。突然显得孤独的牛,英雄再无用武之地,要么被卖掉,要么被杀掉。不是人太残酷,是人命变成了牛命。这时,牛虽然仍在一些地方存在,但它的作用已经转变──不再耕田犁地,而是供应人们的嘴巴,变成了纯粹的菜牛。

假如祖先们有灵在天,看见牛命如此逆转,会不会惊讶得合不上嘴,认为不可思议呢?

图片来自网络

闲云野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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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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