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鸟推荐罗城展爷的小说摩天岭蜂蛹

每一个艺术而理性的人

都   这年头谁不想长命百岁?谁不想长久捞钱?哪个女人不想美艳如花永讨男人欢心?哪个男人不想有了官位有了金钱还要拥有“猛男身体”?不成亚洲猛男也要成为本县猛男嘛,不吃蜂蛹这东西可真是枉活一场哩。一时间,报纸的推波助澜使摩天岭蜂蛹名气迅速传遍大江南北。

  这年头信息一日千里,快得令人目瞪口呆,山民们还没醒过神来,一夜之间摩天岭蜂蛹已是山外人人皆知的“贵族菜谱”了。摩天岭滚潮一样来人,省里、市里、县里领导纷至沓来,住在摩天岭山脚下,乡里干部倾巢出动,上山组织村干烧蜂巢。来一拨人,吃一拨蜂蛹,领导白吃,群众白给,均无意见。

  吃蜂蛹自然惬意无比,找蜂窝则是险象环生,烧蜂巢算是玩上命了。马蜂生性凶狠,飞行疾厉,攻击性强,尾腹长有尖蜇,带有剧毒,成团的马蜂足以蜇死一头壮猪,人被蜇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摩天岭山高林密,荆棘丛生,马蜂筑巢十分隐蔽,搜寻时稍有惊动便受袭击,被蜇得眼冒金星头肿如筐那是常事。烧蜂巢让村民谈之色变,绝不敢轻易尝试。长在草丛的蜂巢叫“草窝”,用浓烟攻击,马蜂飞散,借着草丛遮掩可小心弄到蜂蛹;长在石头缝隙的蜂巢叫“穴窝”,用火攻后却看不清,伸手掏时往往被未飞散的马蜂蜇伤;长在树梢上的蜂巢叫“吊窝”,一人小心屏息爬上树丫,轻轻贴近蜂巢,悄悄抽出锋利的砍刀,瞧准了拼尽全力砍去,马蜂连窝带仔“哗啦”落到地上,树下埋伏已久的其他人迅速火攻猎取。整个过程惊心动魄,上树的人不仅需要艺高胆大,更要心细如发,稍有一步出错,母指粗的马蜂黑压压扑来,慌乱中失足跌下,非死即残。而长在悬崖削壁的蜂巢叫“天窝”,其险象更加令人不敢目睹:白天找到了打好记号,夜晚时人像壁虎一样攀沿在万丈深渊之上,借着微弱的电筒光渐爬至近,用细密的丝袋把蜂巢连母带仔套牢,打上死结,带回家中摁入烫水,先把马蜂烫死,再将蜂蛹剔出。别看摩天岭的壮汉们日常粗犷暴戾,喊杀喊打,但撑足了也只敢烧“草窝”“穴窝”,至于“吊窝”和“天窝”,只有先到派出所销了户口才有胆量去动。

  山高出俊鸟,庙深有奇人。摩天岭有两人不惧马蜂,不仅不怕,还时常把这些凶狠恶毒的家伙玩弄于股掌之间,那架式令人腿筋打绞魂飞胆丧。一人是村东头的蒙老汉,蒙老汉年轻时参加 ,在战场上丢了一条腿,拄拐杖走路,一生未娶,无儿无女,靠上面每个月几十元的优抚金生活。老汉为人耿直,待人和善,威望极高,深得村民敬重。由于身体不便,平日深居简出,后门从来不开,门板腐朽,墙泥剥落,杂草蓬芜齐墙高,马蜂聚集于此筑了一个大窝,日积月累,现已有箩筐那么大。蒙老汉与马蜂和睦相处,其乐融融。家中马蜂欢快飞舞,进进出出如赶集般热闹,蚊帐内、棉被里也有马蜂,老汉与之同眠,相安无事;老汉有时兴起,将南瓜花蕊搓烂后抹在腿上,众多马蜂闻香赶来,密密麻麻爬满一腿,不蜇不咬,只舔花粉,酥麻发痒,老汉开心得嗬嗬直乐。村人晚上前去串门,进屋便惊讶了:“哟,一天不见,胡须这么长啦?”凑近细看,成团蠕动着的马蜂爬满老汉脸腮,来人头皮发紧,尖叫着屁滚尿流而逃,老汉哈哈大笑,这英雄架式吓破了多人胆汁。

  另一人便是住在村西头的村长秦恒。摩天岭村民对这位烧蜂巢的 高手自叹不如。有人说他是上天派来的马蜂克星,皮厚肉实,曾被一窝马蜂蒙头猛蜇也只是满脸紫黑,未见红肿,换了别人怕是早已挺尸了;有人说他身轻体瘦,动作利索,无数次打下“穴窝”“吊窝”和“天窝”,那是天赋,常人不及;也有人说他隔山能瞅见蜂巢,单手能攀上树梢,张腿能跑过飞蜂,如此身手,不算奇才,也是奇人了;有人说他属猫,有九条命,曾两次失足跌下几十米高的树枝和悬崖,摔成一团烂泥,血肉模糊,数日米水未进,但却奇迹般活了下来,虽瘸了一条腿,但仍健步如飞。来客要吃蜂蛹,村民连声说道:“找村长、村长……”边说边退,神情惶然,迅速避开,唯恐被抓住摊上这要命的差事。

  这些日子以来,村长秦恒心里苦如黄莲,来了客人他去烧蜂巢,被蜇得满脸麻花全身辣痛不说,倒贴上去的饭菜和酒水已用到年奥运会开幕时的收入了。在他之前,短短一个月内已有两位村长躲债一样推辞不干了。危难之中受命的秦恒日常随身带有“三件宝”:雨衣、电筒、火柴盒。艳阳初上,秦恒遁着马蜂飞行的轨迹,或躬或卧,在崇山峻岭之间小心探寻蜂巢。找到了,便迅速穿上雨衣,把身子裹得密不透风,寻捆风干了的玉米苞叶,点燃了往蜂巢一捅,随即趴下屏息不动,滚滚浓烟中马蜂惊慌失措轰然飞起,像骤雨一样噼哩啪啦向他砸来,剧毒的尖蜇遍布雨衣一阵猛扎。秦恒拨开杂草捡了蜂窝,抱头护臀飞一样逃下山来,鼻青脸肿趔趔趄趄赶往山下招待客人。夜色渐黑,秦恒喝下饭桌上的一两杯剩酒,打着电筒上山返回。

2

秦恒下床时一脚踩了空,佝偻如虾的身子便像一把失去重心的折叠椅,“叭哒”摔到地上,腾起一团烟尘。

  秦恒撕嘴裂牙眼冒金星,早已麻木得不听使唤的右腿粗如木桶,裤子都套不上了,耳边却隐约有嗡嘤之声盘旋围绕,便伸手打去,却“哎呀”叫喊起来,针扎般的剧痛由前额袭向大脑。他看见一只硕大的马蜂在眉睫前作出攻击性的飞舞,振翅发出仇恨的呼啸,此时又有一团马蜂像 口喷出的铁砂一样破窗而入,簸箕大的一片黑压压向他俯冲过来,秦恒双手抱头撞开前门,像一个扭曲了的冬瓜咕咚咚滚下台阶。

  正在庭院前刷牙的小儿子秦宝力“扑”地被撞翻到水沟里,“趴下!别动!”翻滚中的秦恒大声朝儿子吼道,紧接着把脸埋入杂草中。良久,头顶的嘤嗡之声逐渐平息,透过草屑缝隙,秦恒看见儿子像一只塘角鱼颤颤抖抖趴在污泥里,气都不敢喘。

  秦宝力哼哼唷唷痛苦无比地爬上沟来,昨天烧蜂窝时额头被狠狠地蜇了一下,毒液直逼眼眶,如挂两只蒸鼓了的馒头睁不开眼了。他用湿毛巾沾一下眼皮,却疼得“啊”地叫了起来,抬头怯怯地问:“爸,今天有领导来吗?”秦恒实在不忍心让儿子受累,叹口气说:“带几个烤红薯,在学校吃,中午不要回来吃饭,免得领导来了你又得去捅蜂窝。”

  儿子哎地应了一声,转身刚走两步却与一人撞了个满怀,定睛一看便脸色大变,如雏鸡突遇寒流般身子抖了起来:“乡、乡长……爸,领导来了!”话音未完便撒腿就跑,如避瘟疫一样逃得屁滚尿流。“你忘带红薯了!”秦恒急喊,儿子已如惊弓之鸟消失在田埂上。

  乡长潘风笑了:“村长,一大早如老驴般在地上打滚,你想做哪样?”

“嘿嘿,让乡长笑话了……”

“今天交通局领导来,你要好好接待。”

“怎么个好法?”

“当然少不了蜂蛹啦。”

一听到“蜂蛹”两字,秦恒触电般站起,如风中一棵老树摇摇晃晃。腿上剧痛瞬间袭向心肺,秦恒面目痉挛额头渗汗,又一屁股坐到黄泥上:“乡长,吃别的不行吗?”

“吃别的来你这里吃吗?”

“乡长,您饶了我吧,昨天为了招待县扶贫办领导,我和儿子上山打蜂窝,爷俩被蜇得差点没命……”

“有这么严重?”潘风弯下腰。

  秦恒如伤残军人一样在指挥官面前挽起裤脚,露出那截粗肿的腿,上面撒芝麻般布满被马蜂蜇伤的暗黑针眼。秦恒昨日不慎踩中蜂窝,那些恶毒的家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进裤脚,攀沿而上直达中央部位,一路猛蜇如烈火炼山,连那生命之根也被蜇得痛辣红肿粗如秤砣,一夜屙不出尿,秦恒的脸憋得紫红,膀胱此时已撑得如灌足烫水的猪尿泡。

“没要紧吧?”潘风满脸关切。

“昨日揣了蜂窝,今早马蜂报复来了,又受了一回罪!”秦恒心有余悸,指了额头上粗如鸡蛋的证据,“因果报应哩,乡长,我还想多活几年……”

“既然这样,那路就不修了。”

“你说什么?”

“修路呀!”

“修什么路?”

“修你们村的路。”

“修我们村的路?”

潘风手往山下一指,“看,那几个人在做哪样?”

  山脚下站着一个40岁左右的女人,体形稍胖但风韵犹存,她上穿一件粉红色的衬衫,下穿淡黄色的健美裤,脚上又穿着木绵花一样红的长鞋,远看便像一根中间削了皮的红萝卜直直地插在黑石上。她身边有两个小伙子,低着头在地上摊开的几张图纸上比比划划,小声地讨论着什么问题。那女人圆脸杏眼,细眉小嘴,一抬头便看见了潘风:“哎,我说潘乡长,都说摩天岭蜂蛹好吃,可要吃上一回还真不容易哩。这宝贝搁在深山老林里太可惜了……两个星期内出图纸,下个月就可以开工修路啦。”

  秦恒如身坠云山雾海回不过神,潘风却满面春光:“村长,那是县交通局黎局长,有名的女工程师,来给我们修路啦!”

  秦恒顿时全身热血沸腾,激动得眼盈热泪:修路了,修路了,这可是摩天岭人盼了千百年才盼来的一件大喜事啊!他骨碌翻起,拍了一下脑门,又“叭”打了一下潘风后背,再要拍自己脑门时却停了,档间有一股暖流奔泻而出,憋了一夜的尿水十分舒畅地把裤子淋漓湿透。

  摩天岭千百年来沿袭着“拜贵人”的习俗。大年初一鸡一打鸣,家家户户敞开大门,眼睛紧盯搜寻,逮住 个路过家门口的人,死拽活拉至堂中,好酒好菜招待,红包贺礼赠予。于是你可以啼笑皆非地看到,昨日还是操刀动粗的仇家今天已成为可以割头换颈的好兄弟,八杆子也扯不上关系的匆匆路人被敬若神明,九旬老汉给染黄发的小青年磕头,就连衣衫絮烂的乞丐也成了座上贵宾。这一习俗虽然有着浓厚的迷信色彩,但憨厚淳朴的山民坚信,大年初一清早拜上“贵人”必有好运,一年都能消灾避难五谷丰登。而如今,对于做梦都想修路的摩天岭村民来说,黎局长无疑成了天大的“贵人”,能不好好招待吗?

  秦恒喜形于色跑下山,一路踉踉跄跄。他一口气跑到学校“咣哐”踢开教室的门,把学生们的朗朗书声扼杀得寂静无声,如同时被鱼刺卡了喉咙。老教师韦锋那颗花白的脑袋从书本上抬起时,秦恒眼角已溢出一串清亮的泪珠:“停课!停课!让娃仔们上山找蜂蛹接待县领导……我们摩天岭下个月就修路啦!”

  接待晚宴在小学操场进行。黄灿灿的南瓜细丝合炒晶莹剔透的蜂蛹,翠绿的鲜嫩姜叶伴杂其间,热气腾腾,香味四溢。这袅袅菜香像蠕动的虫子窜进众人鼻孔,如纤纤玉手在心尖上轻轻勾搔,刺激得胃液酥麻嘴涎直流。

  黎局长朱唇轻启,细嚼慢咽一口蜂蛹后,脸面鲜活生动起来:“哎哟哟,酥润爽口,滑而不腻,香味独特。”言毕满满舀了一勺,径直往嘴里灌去,大口咀嚼起来,嘴角渗出油亮的汁液。潘风忙在裤袋里掏出一包餐纸,扯了一张递过去:“黎局长,慢着吃,小心呛着,我们摩天岭有的是蜂蛹。”

“好味道,好味道。”

“这蜂蛹滋补养颜,但吃多了会出事。”村医覃建祥接上话。

“出哪样事?”

“这东西男人吃了龙眼便长成荔枝。”

  黎局长笑得粉面飞红全身抖动,想必她早就听说了这段关于“龙眼变荔枝”的故事。而坐在对面的秦恒如被人一下揭开羞处,搔着头发嘿嘿直笑,窘迫地低下头。

  那时是热天,学校操场边的一棵歪脖龙眼树硕果累累,一片金黄。秦恒脱下长裤,只穿一件肥大裤衩,噌噌爬上树,叉开两腿攀折枝头的龙眼。树下一眼尖小孩大叫:“那里有两颗荔枝!”众人一看便像风中的玉米杆一样笑得东倒西歪。秦恒腿根那两颗蛋红润发亮,十分张扬地上下抖动,活像风中两颗硕大的红荔枝在频频点头。村医覃建祥笑得涕泪横飞:“我说村长大人,你天天陪领导吃蜂蛹,劲儿全往裤档里长,那宝贝差不多赶上荔枝啦。”众人又一阵爆笑,韦锋教师摇头晃脑有感而发:“村长树上收龙眼,群众底下看荔枝……”

  这件事后来广为流传,加油添醋后各种版本层出不穷,摩天岭蜂蛹名气更是与日俱增。提起昔日趣事,如往油锅里洒了一滴水,餐桌上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劝酒声、笑闹声一浪高过一浪,蜂蛹和酒精使黎局长的脸笑成中午的一朵灿烂的向日葵。这女人的酒量大得吓人,她推行“磨米”喝酒法,即自己满饮一碗,又满上一碗敬第二人,第二人喝完后自己动手满上一碗敬第三人,如此一轮又一轮,笑闹之声不绝于耳。正当酣饮之时,有人“噼哩啪啦”抱着椅子翻到地上,“村长不行啦。”众人爆笑,秦恒昏头转向嘿嘿笑着摇摇晃晃站起,连连摆手转身走开,却“咚”的撞了球架,秦恒的儿媳妇菊艳赶紧伸手扶了:“爸,少喝点,回去吧!”“哗啦”一声,秦恒一口秽物喷射在菊艳浑圆挺立的胸口上,奶白色的衣衫浸水后乳头便若隐若现地显露出来,如两颗丰满的黑豆拉扯着醉汉们飘忽的眼神,众人啧啧涎嘴后便是一阵大笑。

  坐下继续喝,刚轮完一圈时却有凄厉的叫声骤然划破夜空:“救人啊!救人啊!”众人急忙站起,却见秦恒抱着一丝不挂的菊艳慌不择路歪歪扭扭跑过来。秦恒粗喘的热气从牙缝里呼呼喷出,面目惊恐慌乱。女人头发散乱,两眼紧闭,白晃晃的胸口上浑圆的双乳上下窜动,亮瓷般的身子泛着眩目的光,那毛绒绒的三角部位也暴露无遗。秦恒松节般的粗手捧捏着女人丰腴的大腿,凝脂浑圆弹性十足的腿肉挤满十指之间,深陷的粉红指印清晰可目。醉汉们用火烫烫的眼睛吞噬着女人裸体的每一个部位,看得目瞪口呆。此时便有很多女人闻讯跑来,杂乱的脚步声叠然响起,站在最前面的一个愣小子正看得似呆似傻时,便让女人扇了一个响亮的耳光:“看什么看,色眼。”有人扯了一件衣服将白藕一样的菊艳包了,扛在肩上火燎屁股般地往村医疗卫生室跑去。

  次日清晨,送走黎局长等人后,秦恒走回村里,却见村民聚集在小学操场上闲聊,时不时伴发出放浪的笑声。秦恒看见有许多含义不清的目光向自己扫来,便递了一根烟给覃建祥,嘿嘿干笑着说了昨夜的事。他说菊艳扶他到家后便进了里屋哗哗开水洗澡,他就坐在厅堂里,觉得口渴,等了半天不见儿媳出来,便叫:“艳儿,给我倒杯水。”一声两声不见回应,他顿感不妙,推门进去,菊艳已昏倒在地……秦恒说完众人皆没反应,只有覃建祥心不在焉地嗬嗬点头;他又唠叼着再说一遍,越说到后面声音越低,脸也渐渐发红,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是啊,村长昨夜喝得太多,连一杯水自己都拿不了。”有人开始挤着眼睛说话。

“我们又没问,村长你解释做哪样?”

“菊艳是个细心的女孩,洗澡时怎么忘记关好门?可能经常这样,习惯啦。”

“我有一次蜂蛹吃多了身体骚热,腿间长了一根玉米棒……你们哪个能忍我算你狠。”

“人喝醉了酒脑子容易迷糊,我就有一次跟老婆睡在床铺上,却以为在茅厕,便轻松地拉了尿,那尿水直射到蚊帐顶哩。”有人逻辑性极强地分析,然后又问:“村长你是不是记错了地方?”

  山民们放荡地大笑起来,如群鸭齐鸣空洞混杂。

  秦恒脸红耳赤地站着。

  太阳落山时,秦恒看见一个中分头的脑袋气势汹汹闯进门,像裹了一团炭火,“咚”地把行李甩到八仙桌上。刚从县城打工回来的大儿子秦卫京满面乌云,一言不发地走过他前面进了房间,里面便响起叭叭打砸东西的声音。一会儿,秦卫京踢开房门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条乳白色的毛毯。

“爸,我们家那么多毛毯,你老了不长记性了?你就不懂拿一条裹了她再抱出去?!”秦卫京呼吸象拉风箱一样粗重,胸脯上下突动起伏不停。

“那时我酒醉,急了,没来得及想……”秦恒佝偻着腰,怯怯地说。

“丢人啊,你说,你跟菊艳在家都干了些什么?滚,你给我滚。”秦卫京气急败坏地将毛毯劈头盖脸地砸向秦恒,转身进屋“哐”地把门踢回,紧接着屋里又响起拳脚声和女人的惨叫声。

  秦恒就在黑暗的厅堂里痴痴坐着,定定地望着蹲在墙角那半桶浑黄的尿水,两眼迷茫恍若隔世之人,任凭儿媳哭叫声震麻耳膜也无动于衷。一生憨厚老实口碑 的村长,一下子成了与儿媳有乱伦嫌疑的老淫棍,儿子蒙受了奇耻大辱,而秦恒也背上了千古之冤。想到这秦恒肠子都悔青了,他在心中不停地做着成千上万个设想:菊艳昏倒时自己就不应该去看,或者抱出来时先给她穿好衣服,或者本来就不应该抱出来……秦恒知道这时没人相信他,越解释越不清楚, 能做的就是尽快离开这个家。闹声渐息,寂静袭来,秦恒心底发悸,手足发凉,泥塑般坐了一夜。天蒙蒙亮时,他用那条乳白色毛毯包了一些衣服,扛了席子和棉被,提着一个锅头上了山,砍了些竹子搭了个棚,就在山上住了下来。从那以后,每个夜晚山民们喝得东倒西歪时,还清楚地听到山头传来敲打石头的声音,伴随着山间的蛙声虫鸣起伏回荡,声声清脆,空旷悠远。

3

县交通局拨来30万元修路,对摩天岭来说无疑是头上洒下了一场意料不到的喜雨,公路开工像是给山民们打了一支强劲的兴奋剂。沉静多年的山村,如暮年寡妇偶遇年轻时生死恋别的情人一样变得鲜活生动起来。开山炸石,挖沟填土,炮声隆隆,热闹非凡。秦恒组织了多名村民,日头未出便上工地,晚上披星戴月而归。山村里凡是胳膊有点肌肉、腋窝已长细毛的人都上了工地,老英雄蒙老汉翻出箱底褪色了的军装,穿戴整齐后一身英武来到工地,拄着拐杖来回送开水忙得不亦乐乎。有一天远远望去有两人肩背沉重的行李蹒跚着来到村头,近了便把行李叭地放到地上,前面的胖子脸面涨红,喘着气说:“康西,我每个周末出去一次,有紧急事儿或急文可到山上找我。”后面戴眼镜的小伙子轻声说:“那我回去了,乡长,您注意身体。”

  潘风亲自坐阵指挥令秦恒感激破涕,他把那堆行李搬进自己的房间:“乡长,您就住我房间,我上工地住,好帮大伙照看工具。”

  潘风把人员分成三组,男人上工地,女人搞后勤,学校干脆只上下午的课,早上安排50多个小孩上山找蜂巢,打好记号,由秦恒负责烧蜂巢。安排上午打蜂巢这个决策,是乡长、村长及学校教师三级领导研究一夜才作出的部署,早上露水浓重,马蜂翅羽沾水飞不快,对娃仔的威胁性有所减弱;马蜂旭日初上时出来采花,眼尖的顽童遁着马蜂飞行轨迹能尽快找到蜂窝。再说早上打得蜂蛹,女人们有充裕的时间大展厨艺,煎炒焖煮花样翻新,用潘风的话说,一要把县里的技术员养得白嫩鲜亮,不让人家回去后女人心疼;二要表现出山里人特有的淳朴热情,让干群亲密之花在瑶山尽情绽放。

  从那以后,秦恒每天在蜂巢和工地之间两头奔跑,忙得脚后跟贴屁股走路。他每次上工都心神不定,时时绷紧一根筋,紧张地往对面山头望去。他看见几十个娃仔或蹲或卧,在荆剌丛生的山脊上小心搜探,如中越边境上那些令人揪心的排雷队员,稍有不慎便招来大难。韦锋接手秦恒的“三件宝”,担当起蜂蛹供应组组长的重要职务。不顾骄阳当空,他从早到晚都穿着雨衣,裹憋得满脸通红汗水涔涔,带着学生穿荆棘,爬树梢,攀悬崖,在方圆十里的崆峒峻岭来回搜索。他把任务具体落实到每个学生身上,一人一天要找到蜂巢2个蜂蛹5两以上,完不成任务的由出工归来的家长连夜补找,引领村长秦恒到场烧蜂巢,足量上缴后他才收秤回校。一时间,摩天岭谷尖坡脊浓烟四起,噼叭的烈焰声、慌不择路的逃命声、小孩被毒蜇扎伤后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掀心得令人发抖。摩天岭的青山绿草则被烧得体无完肤,一块块烧焦之处点缀其间,远远望去山头如一张贴满补丁的抹布,满目疮痍。摩天岭的小孩一律小胳膊细腿儿,脑袋却十分的硕大,脑门发胀,目光痴呆,鼻青脸肿,痛苦不堪,趔趔趄趄头重脚轻走路,那是找蜂窝时被马蜂蜇伤头脑留下的直接纪念品。

  县里来的5个技术员整日吃着鲜活的蜂蛹,身子一天天丰润起来。早上到工地打标放线,黑夜降临时再去点火放炮,其余时间聚到村医覃建祥的房子里或赌钱,或蒙头大睡,过剩的精力经过一天的积累,漫长的黑夜里就变得焦燥不安。终于有一天,两名爆破技术员不辞而别。

  这年头安全生产卡得很死,没有专业爆破证的人是绝不允许点火放炮的。这一走就是7天,工地上的炮声也哑了一周,急得秦恒如热锅上的蚂蚁,抓胸捶腿,焦虑得眼睛微红变暗,像供油不足的灯盏。

  第八天太阳落山时,两个技术员悠然上山,秦恒长舒一口气后,赔着笑脸小心翼翼地问到哪里去了,爆破技术员恼了:“回家打炮。哪样?你不见乡长也回去睡老婆啦?”焦头烂额的秦恒此时才想起已有多日不见潘风了。而另外三名技术员则如遇救星般满脸兴奋:“你们两个卵仔回来就好了,该到我们回去交公粮啦。”言毕三人手脚利索捡了行李,秦恒左挡右拦也没能劝住,急得他两腿一软跪地恳求,三人身手敏捷地绕过他,一溜烟下山去了。

  看图纸如看天书的山民们一下子泄了气,这工做不下去了。雨季汛期渐近,秋收农忙将至,若不加快施工进度这路过冬也无法修通,在这节骨眼上技术员出走,如抽去秦恒一根主筋,他那条被马蜂蜇伤的右腿突地一软,泥团一样坐到地上。

  秦恒六神无主赶到乡里,才知道潘风已于前天去县城了。残阳滴血,天色渐暗,秦恒大汗淋漓挤上了开往县城的 一趟班车。

  潘风也在县城四处打探技术员的家。秦恒到达后,两人一起逐个登门求请,一袋袋土特产拎出旅社又无奈地拎回来,人家根本不稀罕这玩意,脸上冷得能刮下一层霜。在房间里吞云吐雾了一大阵子,秦恒已彻底心灰意冷。潘风苦笑后便是一声长叹:“村长,我们得出点血了……”说完便出了门。

  次日上午上车时,秦恒发现那辆面包车里已座无虚席,三个技术员满脸亢奋地坐在后排,旁边坐着两个穿着暴露嘴唇红得像喝过人血的女孩,正嗲声嗲气如煮熟的面条般攀附在他们身上。中间那排坐着两个面生的人,正悠闲闭目养神,潘风从副驾座位上转过脸,介绍说:“这是市报的两位记者,有名的大手笔。”秦恒赶紧伸手过去,嘴上连说欢迎欢迎,有一人缓缓睁开眼,膝盖上的手动了一下但没伸过来,眼睛转望潘风,吐出三个字:“开车吧。”

  来到摩天岭时日头已偏西,秦恒赶紧往覃建祥家跑去。

“让我腾房间给那两个骚货住?”覃建祥双目如蛤蟆眼一样鼓了出来,斩钉截铁断然回绝,“不行,我宁可让你摸一回卵包也不给她们住。”

  秦恒缠着覃建祥苦口婆心地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才把村医疗卫生室那间房腾了出来,安了两个床铺让那两个女孩入住。次日,窗口挂出滴水的胸罩和腥红的三角裤衩,有一些皱巴巴的纸从窗里丢出,斑斑驳驳洒满一地,几只绿头苍蝇欢心鼓舞围旋不散。覃建祥在树下狠狠地呸了一口唾沫,伸手逮住了匆匆路过的秦恒:“记得,两个妖精搬出去后,村委会出钱买猪头和鞭炮给我挂红,娘的,我倒了八辈子霉了。”

“一定,一定。”秦恒母鸡啄米般频频点头。正说着潘风在墙角向他招手,便赶紧松了覃建祥的手,急步跑去。

“跟你商量个事。”潘风递过来一支烟,欲言又止。

“说吧。”

“我们每个月给县里梦春美容厅老板覃敏元,那两个女孩在我们山里帮技术员煮饭、洗衣服,包吃包住,直到路通为止。这事只有你我知道,要 保密。我想,这笔钱从工程款里开支,你看……”说着潘风自己脸红了。

  秦恒倒抽了一口冷气。这路至少还要10个月以上才完工,光养这两个红唇女孩就花了3万元。

“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潘风摊开双手,满脸无奈。望着为了修路被折腾得须发蓬芜身心憔悴的乡长,秦恒心头一酸,一时无语。这时两个记者睡眼腥松走过来,脖子上挂着相机,拉着潘风上了工地。

  一连几天,秦恒被那3万元弄得神情恍惚,如被拆了一根肋骨隐隐作痛。路边有公鸡和母鸡在觅食,各忙各的互不相干。看似不经意间,公鸡一跃便落到母鸡背上,迅速完成了一个交配动作。不要脸的公鸡完事后大张旗鼓“喔喔”打鸣,秦恒内心莫名其妙窜起一串火,上前一脚将公鸡踢飞。

  秦恒低头抽烟一夜无眠,天亮时咬咬牙下了山。

  天低云暗,秋霜渐落,凉意格外刺人。梦春美容厅却霓虹闪烁灯光暧昧,秦恒东张西望心里发虚,在门口站立良久举棋不定,几次想转身走开又折步回来。他把粗硬的衣领竖起,挡了半边脸,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老板,洗脸还是按摩?”一肥佬双手攀上了秦恒的两肩,浓重的烟味扑鼻而来。

“别别别……”秦恒紧张后退,“我找覃敏。”

“我就是。”那肥佬细细打量秦恒,发现客人很陌生。

“我们大肠镇摩天岭村蒙菊花、韦卫、李凤波几个女娃在你这里做工,我、我想见她们一回。”

“哟,真不巧,她们都在包厢里面,客人还没做完哩。”覃敏哈哈笑了,“我们这里面有的是姑娘,我帮你喊别个来,要苗条还是丰满?”

“不不不……”秦恒脸上已成一个熟透了的红番茄。有一个衣着鲜亮旗袍开到雪白大腿根部的女孩走过来,秦恒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菊花,菊花!”

“村长……”菊花慌了,两眼左右张望神情不安。

  覃敏一下子恍然大悟:“嗬,是摩天岭村长呀,是不是送去的那两个女孩不好玩?放心,我们这里讲信誉,可以换嘛。”

  秦恒目光殷切地对菊花说:“我们村修路啦。县里来的技术员没人侍候,我想喊你们几个妹仔回去帮他们洗衣服、煮饭……”他还想把一路打好的腹稿一口气讲完,例如全村修路人人有责有力出力有人出人等重大道理和意义,但话刚开头便被覃敏打断了:“哈哈,村长,洗衣服、煮饭?你不如讲回去给那几个县城来的野仔睡来得干脆,干我们这一行的有哪一个敢到家门口去营业?嘻……”

  菊花满面羞红,挣开秦恒的手低头小跑进包厢去了。

  在秦恒看来,只要村里的女娃愿意回来为技术员服务,就可以节省下那3万元,要知道修路时3万元可以买一吨炸药和米导火索啊。

  回来的路上秦恒仍在内心紧紧盘算着:能不能在现在的交易上压一压价格?月薪元,这何止奔小康而已?哪怕再压下0元,或者元也好啊。秦恒又在心中细细盘算0元能买多少支钢钎,多少根铁锨。他如一个固执的老头在市场上买菜时对价格斤斤计较,他认为服务业和卖菜是一样的,随着行情的浮动是完全可以打折的……正胡思乱想时已走到工棚里。

  朝夕相伴的短尾黄狗十分健硕,站起已有半人高,彪悍暴戾,凶猛无比。此时却耷拉脑袋,瘫爬于地,呜呜抽气,非常委屈的样子。秦恒一看急了,昨日下山忘了喂食,怕是饿得不行了。便暗暗埋怨自己太粗心,赶紧揭开锅头,刨了剩饭喂狗。隔夜饭太硬,黄狗仍未吞咽,有气无力的样子。秦恒将饭嚼细,嘴对嘴喂着,渐渐地狗有了生气,伸出舌头舔着秦恒粗硬的胡茬。

  秦恒隐约觉得右腿有些酸痛,马蜂蜇伤的红肿已消退,但那暗黑的针眼仍如刺青一样密集醒目。他从床铺下拉出一坛酸笋,把那浑浊的浆液抹到腿上,轻轻拍打,工棚里飘满了酸蚀腐朽的刺鼻气味。秦恒便觉得自己身上浸满了死尸的味道。

  几只马蜂遁着酸笋的气味在工棚上来回飞旋窥探已久,在确信秦恒势单力簿之后便扑了下来。秦恒慌了,抱着轰轰直吠的黄狗跑出工棚,脱下衣服将狗裹住,裸露的后背却被叭叭的蜇上,如火燎般烫痛。他跑着把马蜂引离黄狗,在火堆里抓了一根冒烟的柴棒拼命挥舞,在马蜂悻悻离去时自己也被呛得泪涕俱下。

  秦恒粗喘着气,脑子里一团杂草,他隐约觉得今天要出什么事了。往山下望时便见菊艳踩着田埂逶迤而来,拎着一袋米缓缓爬上山,走一步停一步,细喘着气,很吃力的样子。秦恒急忙从石头上跳下来,拿过袋子时才发现儿媳的肚子微微隆起。秦恒皱如老树皮的脸便绽开了欣喜的笑容:“艳儿,有喜啦?”

  菊艳红着脸点点头。随后又说:“爸,回家住吧。”

  秦恒此时沉浸在兴奋之中,搓搓双手笑着说:“不回啦,住山上也惯了,能为大伙照看工具,又能多干点活,我做梦都看见路修通了啊。”

  菊艳抬起头,四目相对时秦恒却激灵般迅速将眼光避开。看见菊艳,秦恒总恍惚觉得有一女人裸着身子在眼前晃来晃去。他频频转动脑袋,无措得不知将目光落在哪里才好。

“乡长给我们修路受累了,多好的官啊,你们可得好好照顾他。”秦恒说。

“我天天煮饭送给他吃,到他房间扫地,整棉被,洗衣服……”菊艳说到这时脸更红了。

“艳儿真懂事,卫京有你一半就好了。”秦恒长叹一声,“回去吧,好好养身子。”

  菊艳走了两步,又回头说:“爸,县交通局把 的修路款10万元给扣了,我们修路的钱断了,乡长前天已赶去县城。”

  这突如袭来的消息,让秦恒失望得一屁股瘫坐到地上。

  潘风带回来的消息更让秦恒通体透凉。

  潘风前天急匆匆跑到县城,打电话请黎局长出来吃饭,山珍海味满满上了一桌,人家连面都不露;晚上拎了一大袋蜂蛹摸黑敲门,灯亮着门不开,那女人从里面冷冷说话,像扔出一块硬砖头:“有事明天到办公室说。”

  潘风无计可施,他裸着上身躺在自家院子里,满脸愁云。透过双腿中间,他看见有一个光亮硕大的脑袋探了出来,刚想躲开,美容院老板覃敏已捏住他的胳膊:“好啊,乡长大人,两个小姐进山侍候你们多日了,钱还没给呢。”

“小点声。”潘风四处张望,“一个铜板都少不了你。妈的,只是县交通局把 的10万元给扣了,要不我还少你那几个钱?”

  听完原由,覃敏嗬嗬笑了:“这事你找村长的儿子秦卫京,准成。”

  潘风不禁眼睛一亮。秦卫京是摩天岭有名的帅哥,长得十分俊俏,人见人爱,同样是摩天岭一枝花的菊艳就是被他的相貌勾了魂魄 醉倒在他怀里。更出名的是他享有“小诸葛”美称,不仅能说会道,而且脑瓜泛活,妙计频出。与老实巴交的父亲秦恒相比,秦卫京已成了人精。只是他长期在县城打工,不知具体住处。

“你能不能联系到秦卫京?”

“这事你找我算是找对人啦。”覃敏拿出手机,“咱美容院的常客,有新鲜的女孩来我经常呼他,能没有他的号码?”

  第二天潘风和秦卫京两人赔着笑脸小心翼翼进了黎局长办公室。那女人把乡长支出门,拉了一条椅子叫秦卫京坐下。她一手端着茶杯,另一只纤手却在乳白色的短裙里用细长的指甲抓痒,发出清亮的“吱吱”声音,眼睛眯成一条缝,目光尖锐但却活活泛动。她望着秦卫京的脸,一字一顿地说:“小伙子,这事难啊,全县那么多的路,都得用钱啊。你们自己想想法子,嗬?”说着站起“叮叮”踩着高跟鞋下楼开会,到了门口又回头向秦卫京望望,笑了一下,出去了。

  潘风和秦卫京回到山寨里时,所有的人都在小学的操场上站着,空气凝重,鸦雀无声,如笼罩在一场突然来到的灾难之中。潘风把烟头丢了,一脚踩上去:“妈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大伙集资,捐款修路。”众人迅速响应,四处散回家,一会儿又聚集而来,小学教师韦锋戴着花镜摊开纸张一户一户进行记录,零散的毛票、硬币堆满了一箩筐,摆在操场中间牵扯着山民们殷切的目光。算完总数让人一下子全泄气了,才集得多元。

  秦卫京的两只眼睛不安分地追逐山间过往飞鸟,抬头抽烟吞云吐雾不言一声。众人报完捐款总数了他才咬咬牙说:“明天再跑县城一趟,不信弄不来钱。”

“也好,我和乡长跟你跑一趟。”秦恒说。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秦卫京转身,大步走回家。

  就如乱世出英雄一样,秦卫京足足出去了一个星期,回到山寨时彻头彻尾成了摩天岭的救世主。他从怀里掏出县交通局开的一张10万元支票时,山民们看得瞠目结舌。潘风也完全愣呆了:“哎哟哟,秦卫京,你真有本事,怎么弄的?”

  秦卫京眼睛明显地陷了下去,如折腾过后的丹麦良种公猪一样身心疲惫地靠着墙根,但底气仍足,像伟人一样挥挥手:“没要问了,开工,开工。”

  秦恒喜极而泪。这个从来不上工地长着像干部一样白皙的脸、中午像干部一样在床上发出均匀鼾声的儿子却给他争了一个天大的脸面。

  正高兴时,韦锋老师欢天喜地跑过来,手里扬着一张报纸:“快看,我们摩天岭又上报纸啦。”

  那是市报的两个记者发表的几篇文章:《看奇山丽水勿需游遍九州名胜,吃美食佳肴不妨品尝摩天蜂蛹》、《乡长蹲点,山乡巨变》等等,详细描述潘风乡长为了把摩天岭蜂蛹推出山门,招商引资形成独特品牌,如何殚精竭虑为民谋富路,长期蹲点组织山民艰苦修路……

  韦锋教师大声朗读那张报纸,抑扬顿挫表情丰富,山民们听得如痴如醉,皆脸粗如盘倍感自豪。

4

摩天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市场经济信息使山民们开始懂得蜂蛹能换来一叠叠的钱,南瓜和生姜也跟着水涨船高,那价格像上坡的车子油表一样“噌噌”地往上窜,从附近板升乡弄来的玉米酒贴上“摩天岭瑶王酒”的标签后价格翻了几番。从七百弄运来的玉米粉在锅里煮熟了,端上桌时那两个红唇女孩音韵圆润地喊:“长寿粥来啦!”直叫得客人心里酥麻麻的。山民种的苦麻菜、火麻、黄豆成了客人们梦寐以求的绿色食品,编织的藤篮、藤帽甚至丢在墙角脏兮兮的过冬蜂窝也成了客人们抢手的装饰品,卖出了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价钱。总之,有了好门路的摩天岭人是不会画地为牢猥琐不前的,他们开始忙活起来,也开始有钱了,从山民们潮红的脸庞和轻快的脚步就可以充分地感受到这一点。

  在城里人来势汹涌吃蜂蛹的同时,摩天岭的公路建设却疲软下来。吃着蜂蛹睡着女人的技术员们如打了羊胎素一样来了精神,聊天吹牛,下棋玩牌,吸烟吐痰放屁打饱嗝,整日笑脸灿烂快活无比,一副知足惬意无所事事的样子。山民们开始三三两两旷工,迅速加入打蜂蛹行列,在方圆十几座山岭进行地毯式来回搜寻,峰峦上狼烟四起。妇女们则挖姜洗菜忙得不可开交,而这期间菊艳与那两个女孩迅速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进出结伴而行有说有笑。秦卫京则不知去向,像 蒸发一样无影无踪。

秦恒心急如焚,鸡未打鸣便粗声吼叫:“开工啦!开工啦!”但那孤落的声音只在黑漆漆的山谷里空洞地响了几个轮回后,丝毫不起作用,山村恢复了死一般的沉静。

同样焦虑的还有村东头的蒙老汉。他觉得该找乡长商量这事了。

潘风正在和技术员朱工以及两个红唇女孩玩扑克,打一种叫做牛鬼的游戏。穿吊带丝裙的女孩脸上、脖子上甚至鼓胀胀的胸脯上都贴满纸条,潘风和朱工在嬉笑打闹,菊艳满脸粉霞偎坐在乡长身边,帮他拿萤光闪烁的手机。潘风的手就在菊艳浑圆的臀部上,似贴非贴的。

蒙老汉探了脑袋,欲进又止。潘风向他招手:“老叔,进来坐坐。”

“我看咱是不是商量修路的事。”蒙老汉说。

潘风挥挥手,停了牌局。

“再不组织群众上工,只怕我伸腿进土了也见不到路通。”

“是啊,群众卖蜂蛹赚钱没错,但修路也不能耽搁呀,农民增收和基础建设两手都要抓。”潘风搔搔头发,“走,上工地看看。”

潘风和几个技术员气喘吁吁爬上山来。

“这山民见钱眼开,忘记我们技术员了。”朱工愤愤地说。

“就是。我们蜂蛹都隔餐了。”

潘风听得有些过意不去了,便说:“放心,有咱秦村长在,就有蜂蛹。”

秦恒满面愁容,“乡长,这路怎么修下去?”

“路还得修,蜂蛹还得找。”

“怎么个修法?”

“群众工作由我做。”

“蜂蛹怎么找?方圆几十里都让他们搜光卖钱了。”

“蜂蛹由你负责,要不我们摩天岭就对不起技术员了。”

“要不咱吃鸡?”秦恒佝偻着腰,恳切地望着朱工。

“百把斤的鸡咱吃,两三斤的鸡不吃。”一技术员一脸坏笑。

“我最恨见钱忘义的人。”朱工睁圆了眼,“我们为修路才来这穷山沟受罪,吃什么鸡,哼!”

  潘风说:“公路还剩下最艰巨的一个白崖就全线修通,个把月的工,也用不了多少蜂蛹了。”

“我保证天天有蜂蛹。”秦恒咬咬牙站了起来。

  山民弄来的蜂蛹用来换钱,不再给人白吃;几个技术员白吃的蜂蛹,由秦恒一个人负责供应了。

  秦恒徒劳的焦虑并不影响山村欣欣向荣的发展步伐,摩天岭的好运来了那是门板都挡不住。县里在摩天岭召开村级公路建设现场会,彩旗标语猎猎作响插满山头,黎局长手擎喇叭言辞激昂讲话,潘风声情并茂作经验介绍,县歌舞团下来进行文艺慰问演出,热热闹闹地唱了一夜大戏。几天后潘风被通知到市里开会,再过几日,秦恒在韦锋老师订阅的市报上见到乡长笑容满面的大幅照片。潘风被评为全市十大杰出青年,名字排在第二位,得到的票数仅比勇斗色魔被砸断双腿的女售货员少一票。

  这可是山村千百年来 的喜事,山民们奔走相告欣喜若狂。按照乡政府的通知精神,秦恒组织村人披红戴绿敲锣打鼓在村口迎接凯旋归来的英雄。秦卫京也从县里和潘风结伴而归,正热热闹闹走到村里时,有一个婆娘抖着一对硕大的乳房手上沾满鲜血屁颠颠跑来,一路高呼:“生啦,菊艳生了个男孩。”

  气氛顿时热烈得像煮沸的开水揭了锅,秦恒一扫脸上多日来的阴晦,兴奋得蹦了起来,撒腿便往家里跑去。

  菊艳初为人母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两个红唇女孩手脚忙乱地用卫生纸抹着胖小子脸上的血迹,婴儿嘹亮的哭声咚咚地撞打着秦恒的胸膛,他一把抱过孙子叭叭地亲了起来,众人眉开眼笑围了上来。

  有人用手拨弄婴儿的嘴唇:“笑一个,笑一个。”小家伙毫无反应。拨弄的人却停手了,睁圆眼睛凑近细看,又拨了一下,抬起头一脸窃笑:“长得有点像村长秦恒哩……”

  四五张脸立即凑了上来细细观察。

“像,真的像。”他们十分不严肃地说。

“嘻嘻,哈哈……”有人像轮胎漏气一样笑出声,却遭到周围一阵白眼。沉默良久,有人干干地咳嗽了一下,出去了;接着便有几个人站起,用非常同情的眼光看着站在墙角发呆的秦卫京,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肩膀,也先后出去了。

  秦卫京“叭”地摔了个杯,面目扭曲忽地站起,两个红唇女孩吓得凄声尖叫夺门而出,菊艳“哇”地一声哭了。秦卫京一口气卡在脖子中间上不来,如一条吞了青蛙的吹风蛇,身子瞬间往前扑来,潘风急忙拦住,众人七手八脚把还在发愣的秦恒推进潘风的房间,把门从外面死死地锁上了。

  突如袭来的变故令秦恒惊魂未定,他一屁股跌坐在床铺上,面目黯然,心乱如麻。门外秦卫京老牛般的痛哭声逐渐凶狠,随即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众人强扭秦卫京出了门,吵闹声渐渐平息。

  秦恒禁不住怆然泪下,村人的误解和讥笑令他身心透寒。他一手痛苦地拉扯头发,另一手不停地在席子上敲打。隐隐觉得席子下面有一硬物,便抹了眼泪,把手探了进去。

  那是潘风写的一本日记。秦恒颤颤抖抖地打开,看着看着,他脸面逐渐僵硬起来。

  潘风在日记里详细描写了他与菊艳做爱的各种细节,字里行间遍布“乳房”、“大腿”、“丰臀”、“阴毛”等等让人心慌意乱的词语,记录了菊艳月经来潮的详细日子,还意犹末尽地用优美线条勾画出菊艳裸着身子睡在床铺上的各种姿态,乡长在日记里抒情感叹:“菊艳光着身子坐在荧荧灯光之下,柳柔水嫩般的村姑风情万种,羞怯的双唇吻遍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肉体摩娑产生的美妙快感麻至骨髓,她那娇美的笑容和挑逗的纤手就如一只美丽的翠鸟飞进我的心房,张开翅膀在我融融欲化的心尖上轻轻拍打和撩拨起来……菊艳的美妙是任何女人不可比拟的。都说摩天岭的蜂蛹最诱人,想不到这里的女人比蜂蛹更白更嫩更诱人啊……”

  看着看着秦恒如被一块大石头填了胸口,隐隐作痛起来。就这么一本日记,把光荣与罪恶,高尚与丑陋堆积到一起。在乡长高大的身影背后,隐藏的难以启齿之事就如汹涌浪涛退落之后躺在海滩上的一个骷髅,如锤子般扎人眼眸。秦恒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但他已不知这一次是为谁而哭,他只想尽快走出这个龉龃的房间,不是有意躲避,而是突然害怕再不走就会耗尽支撑自己走路的 那一点力气。

  暮色渐暗,一群归巢的马蜂趁着 一缕光线围着秦恒飞舞盘旋。秦恒隐约觉得马蜂粗重喘气的声音喷在脸上了,扑翅振响的声音贴着耳朵了,尾巴毒针像拖着一把尖锐的刀在前额划过了……短尾黄狗饿得发慌,嘴流涎汁,咽咽低叫,咬着他的裤脚左右拉扯,他的脑袋仍如灌满铅泥一样沉重麻木,双眼空无一物,如浆糊涂抹了的一团泥丸,一动不动。

  初秋的夜晚已是霜露浓重,一弯月儿冷漠地挂在山头,亮光微微,空寂幽静。有月光但不明朗的夜晚,山村便如被不明不白的灰幕罩着。山脊之上,秦恒光着上身,背上汗水涔涔。他弯着虾状的脊梁,拼足全力将一块石头推下山谷,“咕咚咚”的声音便在脚底下空洞地响起。他抹抹汗转过身,惊讶了:“蒙叔,你几时来的?”

  蒙老汉支撑着身体的拐杖微微发颤,他完全被眼前的场景震呆了。他清楚地记得山民们已有一个多月不上工地了,全忙碌着编篮酿酒削瓜洗姜拼命赚钱,围着方圆十里的山岭找蜂蛹,忙碌得连方向都找不着,停工时至少还有米的路没修通。而此时前面有鸣着汽笛亮着灯光的夜行货车呼啸而过,还有10米左右就接上大路了。也就是说这一个多月秦恒独自一人没日没夜地修出了多米的路面。望着眼前一个须发蓬乱脸面黑瘦的憨厚老头,蒙老汉眼眶发热,他想跟秦恒说停止打蜂蛹,让娃仔回校上课,期考已日渐逼近。但老人抽了一下鼻子,哽噎着拍了拍秦恒的肩膀,艰难地把话吞回肚里。

5

一个风和日丽阳光灿烂的日子,摩天岭公路峻工通车仪式在山头隆重举行。入村路口竖了一块用大理石做成的功德碑,最上面是几行激情饱满的话,摩天岭公路建设的重大意义、对捐款单位和人员的歌功颂德以及开工竣工日期,接下来是捐款名单,县交通局捐款30万元排在 位,乡政府捐款0元排次席,再下来是密密麻麻的个人捐款名录:“高峰元”“江魁元”等等,连爆破工覃振红、道工覃晨泉和另一个村的屠夫覃枝随都有50至元不等的捐款,村长秦恒的名字形单影只孤独无助地排在最末尾,捐款拦内一片空白。

  路中间用松枝柏叶搭起一个大门,插花披彩鲜艳夺目,两旁是韦锋老师龙飞凤舞题写的一幅对联:“致富不忘好领导,通车常念开路人”。摩天岭男女老少穿上最体面的衣服站在公路两旁,除秦卫京有急事昨日赶去县城外,所有山民全都来了。覃建祥新买的一辆方拖车神气活现地停在公路进口处,有两个妇女在车头拴上了一朵用丝绸做成的脸盘大的红花,覃建祥就坐在驾驶座上,破天荒穿起西装打起了领带,洁白的手套握着方向盘,闪亮的皮鞋踩在油门板上,只等待潘风一声令下便轰然开车前进。潘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立环顾四周,却发现秦恒衣衫破烂脸面脏乱地坐在公路上方的一块石头上,干枣般的黑脸上疲惫不堪。

“下来,下来,到下面来看。”潘风向他招手。

  山民们抬头一看,这才发觉村长如一只干瘦苍老的黑猩猩坐在石头上,膝盖高过脑袋,拱着背把一张炭黑的脸从两腿中间的缝隙里艰难露出,他只摇头,并不说话。

 

潘风笑笑,抬手看了看表,大声下令:“开车!”

  顿时机器轰响,回音阵阵,公路上鞭炮声惊天动地响了起来,山民欢呼的声音紧锣密鼓跟随呼应,千百年来摩天岭人 次圆了通车梦。

  秦恒鼻子一酸,一连串的咳嗽从胸部启动,于咽喉间接二连三爆破,震得心头裂痛,眼里却是喜泪涟涟:通车了!通车了……正激动时,刚升学到县城读初中的小儿子秦宝力神色慌张地跑上来,扯着他的衣襟急急地说:“爸,不好了,大哥在县城出事啦。”

  秦卫京是和县交通局黎局长在瑞雾饭店的席梦思上云雨翻滚欲死欲仙时,被撞门而入的警察抓获的。昨夜县城政法部门统一行动突击进行“扫黄打非”,两人如泥鳅一样赤裸裸被人从被窝里揪出来。

  秦恒上气不接下气赶到县公安局,那女人当晚就放回家了,被男人狠狠打了锁在屋里;秦卫京还在看守所蹲着,警察说要交0元罚款才能放人。秦恒便如一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在县城各个亲戚家乱窜,整个夜晚一颗米粒未落肚,好不容易才凑齐了钱,次日天没亮便红肿着双眼来到公安局门口焦急守候。

  秦卫京走出看守所时表情轻松,他从秦恒手里一把扯过罚款单揉成一团甩到水沟里,用手梳了梳头发,扯了扯领带,眼睛盯着脚尖,平静地对秦恒说:“爸,回去别说这事,也不能让菊艳知道,你在村里面已丢尽脸,作为儿子我不能再丢这个脸,要不然人家怎样看我们家?上个月我已跟黎局长商量了,她让我去广东做生意,万已汇到那边银行户头,我马上就走……”说到这他又恶狠狠地盯着父亲的眼睛说:“你继续去山上住,菊艳与儿子在家住,听着,你不能跟菊艳住在一起,我对你老人家很不放心。丢脸。”说完转身径直往车站走去。

  次日中午,秦恒拖着快要散架的身体回到乡府门口。他下巴贴着胸膛,低着脑袋缓缓走了进去。

“乡长在没?”

  看见蓬头垢面脸色颓废的秦恒,着实把秘书康西吓了一跳,他赶紧跑过来:“嘘,过一段你该改口喊他潘局长了,组织部来了电话,今天下午来考核乡长。据说县交通局黎局长出事了,潘乡长带领群众修路有功,上面想把潘乡长顶上那个位哩。”

  潘风正在另一个办公桌上指指点点和二、三、四把手等人研究工作,闻言抬起头:“哟,村长,正急着找你哩。”

“我不干这鸡巴村长了。”秦恒咬咬牙说。

  潘风声音硬了起来:“肯定又是为蜂蛹的事来闹的。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才修通你的路,过桥就丢棍了?忘恩负义,等我当了交通局长,你想不想要点钱去维修那条路?嗯!”

  潘风的声音震耳欲聋,撞击得秦恒的心时大时小打颤不止。见秦恒还愣站着,潘风手往门外一指:“马上准备好蜂蛹,下午组织部领导来。”

  秦恒踩着皱巴巴的步子走出乡政府大门,心烦意乱堆满焦虑的前额,寻思着到哪搞蜂蛹去。这些日子以来,附近的几个山头已被轮番烧过,哪还见马蜂的影子,再说时间紧,跑一趟来回已天黑,怎么办?他坐在台阶上,拍拍酸痛的双腿,长叹一声:“我他妈的这腿腐烂生出蛆虫来就好了,说不定能捡上一两碟炒南瓜冒充蜂蛹呢。”

  正想着耳边传来嗡嘤之声,没错,是蜂鸣声,细心寻找,秦恒眼前一亮,今天碰见的 只马蜂就在前面一朵花瓣上舔粉。秦恒屏息走近,马蜂突然振翅飞起,秦恒赶紧撒腿跟上,跌跌撞撞跟着跑下山,这只马蜂如一个风筝,把秦恒连滚带爬扯下山峦,村长两眼紧盯马蜂,脚下尘沙滚滚,飞奔过坡谷、田埂、菜园、村庄、房舍、牛栏,从村西头飞奔到村东头,正当秦恒“扑通”失足跌落到鱼塘里时,马蜂也欢心鼓舞飞到了窝。透过浑水淋湿的乱发缝隙,秦恒看见那只马蜂飞进了蒙老汉的房檐下。

  蒙老汉房后屋檐下不是有一个大蜂窝吗?

  这是摩天岭 一个蜂窝了。

  秦恒在蒙老汉房后草丛窥见蜂窝后,如获至宝啧啧咂嘴。他跑回家把小儿子秦宝力喊来,父子俩转到前门进了屋,却不料昏暗的灶火旁忽地窜出一条细狗,朝他轰轰直吠,坐在灶边的蒙老汉抬起浑浊的眼,细看后急忙喝住狗,嗬嗬直笑:“是村长啊?政府有哪样事?”

秦恒躬身说:“蒙叔,我想打您家屋后这蜂蛹,招待县里来的领导。”

“烧蜂窝?”

“烧蜂窝。”

“烧我家的蜂窝?”

“是。”

蒙老汉黑着脸突地站起,肩膀上嗡地飞起几只马蜂,又轻盈地沾上老人蓬芜的须发。

“我不许你动它们。”蒙老汉怒目圆睁,“除非连我也一起烧了。”

“这不都是为了感谢帮我们修通路的领导吗?他们都是摩天岭的‘贵人’啊,您……”

“滚。”老人的拐杖戮了过来。

秦恒一身泥泞回到工棚。日头渐落,村庄里炊烟四起,秦恒蓬头垢面忐忑不安。正措手无策时,外边响起脚步声,怕是乡长来催要蜂蛹了,秦恒慌忙起身想从后门躲开,门帘一掀,进来的却是蒙老汉。

“去烧蜂窝。”蒙老汉说。

“烧你家的那个蜂窝?”

“烧吧。”

“现在就去?”

“别误了政府吃饭。”

“烧着房子怎么办?”

  秦恒心头一喜,声音却越来越低:万一真的烧了房子让老人家怎么过呢?蒙老汉一连串的咳嗽从胸部启动,于咽喉间接二连三爆破,皱纹纵横的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虽说烧了蜂窝有点可惜,这些小家伙跟我住久了有感情呢。但路通了是该好好感谢领导啦,嘿,这破房子算什么,蜂蛹又算什么,当年为了国家我一条腿都捐了,还舍不得这些?烧吧,烧吧。”

  秦恒大喜,急忙喊秦宝力把蒙老汉扶回家,让老人坐在前门台阶上。自己准备了几桶水,扛来干草便烧了蜂窝,火光窜起,马蜂嗡地离窝散开,周着房顶飞舞盘旋,眼看火焰越来越高,秦恒急忙将一桶水泼了过去,哗啦一声,火已尽熄,蜂窝叭地落在地上,秦恒急忙抱起,避开追随的马蜂滚着跑了出来,却听得身后轰地一声巨响,年久失修的门板倒了下去。马蜂们也被惹火了,误以为蒙老汉是凶手,瞬间反目成仇,它们黑云一样灌涌入屋,直逼前门,围着昔日亲密伙伴蒙老汉一阵猛蜇。老人双手挥舞啊啊直叫,秦宝力抱着蒙老汉咕咚咚滚下台阶。秦恒大惊,脱了上衣急奔过去挥赶马蜂,随后扶起老人,蒙老汉脸上和秃顶的头上密密麻麻被蜇了,老人吐了口水在脸上揉揉,又抓了一把泥沙在头顶上搓了搓:“嘿,这蜂儿,说翻脸就翻脸,厉害着呢。”

“对不起,让您受苦了。”秦恒连连说。

“哎哟哟”蒙老汉叫屈一样嚷起来:“这点算什么,没事,快快,回去吧,别误了政府吃饭。”

“爸……”弱如游丝的声音从台阶下传出。

  秦恒一看,儿子左腿涔涔流血,面色惨白。

  秦恒怀揣蜂窝,红着脸背起儿子做贼一样小跑回去。

  覃建祥详细地查看秦宝力的腿,好半天才缓缓抬头,面色凝重:“村长,这孩子左腿主筋和骨头关节已全断,废了,这辈子看来靠拐杖走路了……”

  一个炸雷在秦恒脑里轰响,天地旋转欲要跌倒。

  此时门外传来疾风中丝绸撕裂般的声音,韦锋跌跌撞撞的哭叫声如硬石一样砸进来:“快,快,蒙老汉不行了。”

  众人迅速赶到小屋,蒙老汉靠着门板瘫坐地上,脸粗如盘,面呈土色,全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仅存的一条腿鲜血淋漓。覃建祥细看后老泪横流,声音哽咽:“这条腿也废了……”

  众人愣了,不约而同缓缓转望脸如紫肝的秦恒,此时的村长已知自己闯了大祸,泥团一样坐在地上,两眼茫然,毫无反应。

  摩天岭瞬间陷入一种从来没有的悲痛之中,所有的人脸面悲悲戚戚,女人们更是哭出声来。

  但凡人类,丰富的想象力与生俱来,就如山民们经历了太多的惊恐之后便有了更多的猜测和议论。从菊艳裸着身子昏倒,到秦宝力和蒙老汉被马蜂蜇残,这一桩桩一件件离奇怪事哪一样不是秦恒弄出来的?覃建祥迅速掌灯,把秦恒的生辰八字掐着指头眯着眼睛测算一阵后,又打开线装的书籍,沿着书上那错字连篇的解释细细研究一番,断然下论:“秦恒命衰,粘谁谁倒霉,再加上他为了讨好技术员,弄了两个婊子进山卖身,带来污秽,败了风水,弄出了血光之灾。”此言一出,村民皆惊。

村里最德高望重最受人敬戴的抗美援朝英雄蒙老汉历尽枪林弹雨, 却瘫痪于马蜂的毒蜇。这种突然创伤方式令山民无法承受。覃建祥脖子上的蚯蚓历历可目,他抹了一把眼泪,终于暴吼一声:“秦恒,我阉了你。”操起一根粗扁担冲上山去。

这一举动无疑点燃了储备已欠的导火索,暴怒的山民噼哩啪啦操起家伙,气势汹汹跟着跑去。先进工棚的覃建祥脚下被绊了一下,低头定睛一看,却“妈呀”一声惊叫,惊慌跑出摔了个嘴啃泥。

  秦恒躺在血泊里,脸上的肉没有了,腿上的肉也没有了,衣服被撕成絮状,全身只剩下一个空壳子。健硕的大黄狗坐在旁边,哧哧喘气,两眼通红,嘴角上沾满鲜血。

  村民被吓得不轻,皆面如土色,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有人“哗啦”呕了。

  残阳滴血,天色渐暗,山民们在工棚前站着,空气凝重。秦恒中年丧妻,一生操劳,才四十五岁,用山里人的话说,一担米才吃一筐就走了。刘嫂的小孩跌鱼塘是他救起的,王叔外出是他帮垫交公粮,三赖嗜赌是他四处寻门路让其打工赚钱才改邪归正,村里人用的那眼泉水是他一个人攀爬悬崖费尽半年精力才凿引来的……一想便心酸泪流。

“狗怎么吃秦恒?秦恒曾嘴对嘴地给它喂食救了它一命呢。”有人怨恨地说。

“就是,秦恒瞎了眼。”

“秦恒怎么斗不过狗?”

“秦恒怎能斗得过狗!”

“平时都是秦恒给它弄食,怕是饿疯了。”

“不吃秦恒吃什么?”

“饿疯了也不能吃秦恒呀。”

“不吃秦恒吃哪个?你总不能让狗吃我们吧。”说这话的人自己脸都变了。

  这么一议论,意思便走歪了,好像狗不吃秦恒倒有点说不过去了。众人的喘气开始有些顺了,覃建祥“叭嗒”点火抽烟,长长吐了一口烟雾,一对牛眼如鬼火闪烁:“这狗留着说不定还咬其他人,是个祸害,把它杀了。”

  山民们七手八脚用那条毛毯将秦恒裹了,浇上 ,一根烟头点上,连同竹棚一起烧了。算是简单地给秦恒搞了一次火葬。

  摩天岭的上空飘满了狗肉香味。村民们在小学操场上摆起了酒桌,老教师韦锋吃得怪怪的,他费力地啃完那根硕大的狗鞭后,嘴有些歪地说:“秦恒死了,下次领导来了哪个去烧蜂巢?”

  这个富有远见的问题说得众人都停止了咀嚼。

“哎……”有人沉重地咳了一回。

  众人望去,瘫痪了的蒙老汉背靠在教室的门板上,眼皮下摆有一盘狗肉,碗沿上爬满苍蝇,他一口都没动。老人目光如炬,嘴唇翕动,喉结咕咕打滚,像要艰难地吐出什么话来。

  覃建祥嘘了一声,众人静音围上前来聆听。

“秦恒都被吃进你们的肚子里了,还想叫他去烧蜂巢?”

  众人瞪大了眼睛。

“狗吃了秦恒的肉,你们又吃了狗,谁的肚子里没有秦恒的肉?”蒙老汉的咳嗽又瞬间响起,像要把肺给咳出来。

  这时有人“哗啦”地呕了。

“忽”地一声,阴冷的山风猛然刮起,操场上飞沙走石,噼哩啪啦,弄得人们一脸灰。

6

一件令人目瞪口呆的事情次日上午发生了。

秦恒回来了。

那是一个阳光白灿灿的中午,天空明净,万里无云。秦恒脚步铮铮地走在村子里,碰人便打招呼:“忙呐,做什么呢?”

“屙尿。”有人在低头拉裤子,抬起头时魂便没了,尿得满档都是,光着屁股跑回屋“咣当”关上门。

  家家户户都惊恐万分紧闭着门。

“我是秦恒,怎么不认识了?”秦恒笑了。他走到覃建祥门前,“我的狗呢,还有跟狗在工棚里住了几天的邻村乞丐歪老四,到哪里去了,你们哪个见了?”

  缩在门背后的覃建祥被吓得差点闭过气,他慌忙扯了一根木棍,作好抵抗的准备。

“我昨夜在跳虎崖上打得了一个吊窝,有十二斤重,今天早上送去乡政府招待县领导了。”秦恒说着举起右手,果然有一个脸盘大的蜂巢,送去了怎么还在手上,他又解释道:

“你们还不知道吧,县委组织部没来,梦春美容院老板覃敏和那两个发廊妹把潘风乡长告了,说是给技术员睡了半年一个铜板也没得,白开腿了。不信你们去问我们屯的蒙菊花、韦卫和李凤波。乡长还有其他经济和生活作风问题,被停职了……我死死抱住公路款不给乡长拿走,我没做对不起乡亲们的事啊。”

“黎局长也被双规了,她……”秦恒还在说,但想到这事与儿子秦卫京有关,便把话咽回去。

“给别人打了那么多蜂蛹,自己还没得真 尝一回呢。我拿回来好好吃一餐。”说着他又举起蜂巢,“我请你们喝酒。”

  没有人开门。山风仍在扑扑作响。

“我是你们的村长啊,你们怎么不相信我?”他那怨愤的脸面如初春的冰河开始涌动,结成硬团的老泪滚滚而下。

  深秋的山风削地逆行,冷意刺入肌肤,村子里尘沙泛起,咯得人眼眸生痛。秦恒如被抽去脊骨的蛇在村里艰难蠕动,逐家逐户叭叭拍打着村民的门。

没有哪扇门打开。

国际视野·人文情怀

每个艺术而理性的人









































北京治疗白癜风医院哪个比较好
什么是白癜风图片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niutenga.com/ntlx/2246.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